第60章
  记不清面容了,但他确定爹强壮有力。当初爹没回来,在石家屯可是引起不小动静,没人会想到那么个汉子会死在徭役。
  记恩吐长息,心中积郁不尽。快十七年过去了,他爹…还能活着吗?
  若…若眼中渗出晶莹,他舔了舔唇,抿紧嘴,忍下鼻间的灼痛。若他爹和小耀爹的“死”都非偶然,那不谈之前,光这十七年里,该有多少人不明不白地没了?
  他和小耀是幸运的,遇着了好人。旁的呢,还能个个都像了他们这般幸运?
  放在窗台上的手渐渐握紧,记恩眼眶红了。官不做人,尤其是地方官…真他娘的殃民。
  虽睡得晚,但云崇青还是寅正就起身了。如往日一般练剑、打坐,然后拿出《三国志》来看。
  待温愈舒出屋,他已合书,正将刚所悟所感书于纸上。腕力足,控力稳,落、提、撇、捺行云流水。字不拘于大家,笔走龙蛇,单瞧着就觉遒劲,煞是好看。
  以前温愈舒最喜瘦金体,可自从见过他的书帖,是越看越着迷。纸上字,苍劲不失柔婉,宽和但又强硬,狂放可不潦草,说将刚柔完美融合,只在字里行间刚柔又一目了然,极分明。
  她都想要了字帖来临摹。
  又写了足一刻,云崇青才停笔,往边上挪了挪:“过来看。”
  温愈舒转到书案后:“你最近在读《三国志》?”
  “嗯,这是第三回 读了,每一次都觉悟透,”云崇青笑言:“可每一次感悟都不一样。”
  “感悟不一样很正常。”温愈舒从头看起:“咱们每天都会历经一些事,有好有坏,心境也会随所历经的事起伏着。这些会逐渐垒成阅历,阅历会无声无息地改变我们的双目、德性等,此类种种也在决定着我们处事的态度。”
  像她,以前她是有一天过一天。可自打到了五严镇,备受疼宠后,她希望日子能长长久久。
  她是就己身在谈。云崇青垂目看着人。
  翻过一页,温愈舒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嘴:“你这字怎么练出来的?”
  “小时临摹外祖留下的字帖,慢慢腕力够了,便怎么顺手怎么来。”
  这大概就是天赋吧?温愈舒往他肩头靠去:“我的字比你差太多了。”
  他见过。长大后,她的小楷还是显得丰润。云崇青觉甚可爱:“不用自贬,也无需去强行规束,各人有各人的偏好,我志在科举,要严苛些。你不用,可以随自己喜欢。”
  行吧,温愈舒眼盯在纸上:“昨天的事,你说要告我听的?”
  “小耀爹的‘丧’,与记恩父亲一般,都是在青壮年,都是服徭役没的,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云崇青言语简单,容她自个想。
  温愈舒凝眉,迟迟才道:“如果不是巧合,那这事…不小。若想查,咱们手脚得轻点,必须慎之又慎。不然一旦打草惊蛇,便是一场空。”
  “确实。”云崇青敛目:“死人好处理。”
  对,就是这点。不论记恩爹还是才没的小耀爹,在官府那都已是死人。温愈舒看完,转眼向右:“姑姑和嫦丫已经把早膳备好了。”
  “去吃吧。”
  记恩一宿没睡,去南市买了些小食,送去了方井水巷子,又带了点回来。正好早膳,嫦丫拿碗碟摆上。
  坐在对面的云崇青抬眼看面色如常的记恩,心知他不好受,可又不知怎么去安慰,只多夹两只驴肉小卷放他碗里。他爱吃这个。
  “老弟,”记恩严肃郑重:“你必须给我好好读书,明年秋我陪你们一道上京。”
  云崇青点首:“好啊。”乡试时,也是他和老师陪着的。
  “以后当官了,不能鱼肉百姓。”记恩抽了下堵塞的鼻:“必须得做个好官。”
  轻嗯一声,云崇青又给他夹了一只菜肉盒子:“今日街上人比昨天要多吧?”
  “多,我去那会还少,回来拐进咱这条街,马车全堵道上了,动都不动。”记恩一口一只驴肉小卷:“今晚放完花灯,早点回来歇息。明儿一早,咱们就回,不能耽误你读书。”
  “好,”云崇青没意见,都听他的:“吃完饭,你去休息会。”
  “我不困。回来时看客栈请了说书先生,一会咱们去大堂坐坐,要壶茶听听都讲什么。”
  嫦丫附和:“好,我箱里还有两兜边果,也带上。我们一边嗑一边听。”
  既然要去听书,那就别磨蹭。客栈都住满了,迟了肯定没地儿坐。几人用了早饭,收拾齐整便往客栈大堂。不早不晚,说书先生架势已经摆上了,堂中还有几张桌空着。
  他们来到角落坐下,才让伙计上茶,惊堂木就拍响了。
  “今日老朽就给大家讲一段三国争雄。”
  “好,”众人欢呼。
  “话说献帝禅位曹丕,大汉就此终结。曹丕篡位,引群雄不满。汉地分裂,魏、蜀、吴各据一方…”
  老说书先生了,应是说惯了三国,讲起来声情并茂跌宕起伏。不过一刻,堂中座无虚席。对着满堂人,说书先生手中惊堂木敲得更得劲,讲得口沫横飞。
  听客喝彩连连。只待那股热腾劲儿过去了,便有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尤其是离说书台远的角落,更是无顾忌。
  “昨晚上,听三轲那小子说在长洲边瞧见落桑姑娘了。俺都悔死,这不就脚跟脚的事吗?多留一刻,俺也不用听三轲在那吹。”坐在云崇青他们上角那桌的方脸大汉,一脚踩凳上,手抱着腿,满脸懊憾。
  “我也听说了。昨儿天黑,我还跟婆娘说,先去长洲那探探路,今晚好行事。婆娘坐那微微不动。她要是挪个腿,我不定也能见着传说中的仙客春居花魁。”
  “别胡叫,什么花魁?人家卖艺不卖身。”
  “卖艺不卖身,她也是出来卖的。”一妇人插话道:“真不懂你们这些爷们眼仁怎么长的?把妖里妖气当真仙似的捧着。俺昨晚见着了,也就那样。一个妓子还狗眼看人低,等哪天人老色衰了,比狗都不如。”
  云崇青剥着边果,把仁放在小碟里。温愈舒自拿了第一颗仁,手就没停下,吃得欢喜又得意。
  记恩留意着周遭,漫不经心地嗑边果,偶有迟钝,神色一会放松一会困顿,似心思全跟着说书先生在走。
  午饭他们也没回小院用,就在大堂里点了菜。说书台那不站着说书先生,堂里嘈杂得很。
  “你们还不知道吧,今晚没订船的,都不许去长洲那。”
  “怎么会?往年也没这茬。”
  “昨儿十二仙连带着落桑姑娘回山上时,不就说了吗?有大官来。你们还不信?”
  “那俺们这趟不是白跑了?”
  “什么官儿?”
  “不知道,反正是个厉害官。”
  无风不浪,晚上云崇青一行去往长洲,未到那,就闻吵闹。还真是同了中午吃饭时听到的那般,没订船的都不许靠近长洲。
  看着被官兵挡在外的层层人,常河耙头:“麦蔚县的县太爷挺能的。”昨儿在得晓自个想岔后,直懊悔当时没跟船家讲讲价,总觉十六两一天太贵了,且昨晚上他们也没登船。
  今儿瞅这境况,他突然觉也不是太贵了。
  情况来得突然,船家实诚,早早就等在入口处,逮着眼了,跳起挥手:“这里,常老爷这里…看这里…”
  常河听到声,立马应和:“来了来了。”
  一行顺利通过查检,与船家接上头。船家胆子不大,领着他们急急往船上去,一刻都不想在岸边留。上了船,才踏实。
  嫦丫看了眼姑娘,有意问了一嘴:“怎么回事,咋那么多官兵?”
  船家儿子从底舱走出:“谁知道?只听说是今晚有大官要夜游长洲。未免惊扰,就不让人聚集。那大官也是,啥时不能来,非挑女儿节。”
  “你胡嘞嘞什么?”戴着斗笠的船家狠瞪儿子一眼:“会说话就说,不会说就把嘴闭紧。人家来咱这咸和洲,还需要看天时不成?”
  船家儿子不敢再多言,拔锚准备离岸。
  “今晚咱们就只能在外圈转悠,几位客官多见谅。”船家愁眉,想了想,似过意不去:“等会俺把昨晚的银钱退给你们。”
  常河虽心疼银子,但还是问道:“昨晚你船载客了吗?”
  “那哪能?您都付了银子了,不管来不来长洲,俺都得等在位上。”
  “那就退一半吧,八两。”常河自认通情达理,飞羽说的平日里租大船一天五两。他十六两一天让退八两,不为过。
  船家黝黑的老脸漾开花:“成,等船离岸,俺就给您退。”云崇青在一旁听了个全,比起头次来咸和洲租的船,这回他们乘的真叫大。船身得有两丈余,小两层舱房。船头船尾、舱房都挂了灯笼,亮堂堂的。
  “要进去船舱里待着吗?”
  温愈舒摇首:“你陪我在这站一会。”
  “好。”云崇青垂在身侧的手,伸出指去勾她的。没有拒绝,温愈舒喜欢他掌中的干燥与温热,脚跟慢移,不动声色地往他那凑了凑,同看孟元山上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