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孙杰略一思忖,点头称是。
  第127章
  另一边, 阵前贺子煜连着大声喊了三遍那话,对面豲戎军士听得一清二楚,议论纷纷,止都止不住。
  今日领兵出阵的豲戎将领闭了闭眼睛, 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他不能降, 因为按贺子煜的说法, 他曾屡犯梁境,烧杀抢掠都作过, 现在死战是死,投降被审完恐怕也活不了, 那不如死战,在王城留个名声。
  可是……
  他默不作声地环顾四周豲戎兵士。
  这次带来的这批人里许多都是年轻新征的, 也许原本未来也会做出和自己曾经一样的事情,但无论如何,现在还没做。
  按照对面的说法, 他们若是投降,可以活下去;若是死战……就眼下局势,必然十死九伤。
  半晌, 将灵的心腹领着数人从后方策马而来, 高声厉喝:“刚刚是谁动摇军心?立刻斩杀!若有和他一样者,杀无赦!”
  说罢,他身后那几人便驱马前去巡阵。
  这些人是将灵编制用来专门镇压生出反叛之心将士的,有不报即可当场诛杀的特殊权力,很不得人心,都惧怕且厌恶他们。
  已经有很多豲戎兵士死在他们残忍的手上。
  此刻他们的到来令原本就已经足够压抑的氛围越发压抑。
  刚刚头一个高喊要投降的小兵面如死灰, 心知死期已至。
  他周遭的同伴相互看了一眼, 有几个状似无意地稍稍挪了挪位置, 想将他遮挡住蒙混过去,然而并未成功。
  有心生同情出手相助的,也总会有背道而驰的出卖者。
  一个监察者根据一些人的视线神情锁定了目标,冷着脸来到面前。即便是想救同伴的那些人,出于本能的畏惧,终究还是讪讪地让开,露出那人来。
  那小兵无马,是站着的,此刻仰头看了看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阴影,同伴散开后冷风直灌入他的体内,令他腿如抖筛,不多久便颓然地跪倒在地,束手待死。
  谢善淩将这一幕都看在眼里。
  此刻两边都没有声响,乌压压的许多人,却针落可闻。
  谢善淩久久看着那个绝望的豲戎小兵。
  豲戎人无论男女,多以壮实、看起来粗重厉害为美,尤其男子,不到二十就满脸浓厚胡须、看起来三四十了似的比比皆是。可这个小兵没什么胡须,比周围的人矮小一些,看起来还很年轻,那么应该比看起来的年岁还要更小。
  也许有朝一日他长大后也会成为掳掠烧杀中原人的一员。
  一个人天生就很坏这是有的,譬如潘成栋之流;
  但也有人生下来就心善,即便自小就让他历经磨难、并不专门教化,他仅仅依靠自己的摸索也依旧一路成长为一个很好的人,譬如顾望笙。
  与此同时,还有起初也许是站在善恶的中央并没分左右,但在长年累月的生长环境、教化中走向了不同方向的人。也许将灵就属于这样的人。
  也许,其实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的。譬如这个小兵。
  就像将灵曾经所言,他们生来就是豲戎人,豲戎生存之地贫瘠,生活艰苦,人却强壮,自然生出抢掠之心来。一代又一代如此教育,便一代又一代那样做。
  将灵是王子,尚且接受到了启蒙教化,因而有自己的思考,却依旧喾于立场而那样,这些小兵显然没有那个条件。
  他们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就被大人牵上了歧途,往后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其实归根结蒂,战争所带来的苦难、死亡,大多数时候都是由这些人承受,而战争所带来的利益他们不见得能分到多少。
  这一点倒是不分大梁或豲戎,甚至不分古往今来。
  谢善淩渐渐地意识到,也许世上最大的敌对矛盾并非国与国,而是上与下。
  昔日大梁的权贵享受奢靡富贵,百姓受难于贫困艰苦,而在豲戎,又何尝不是如此?
  监察者举起了手中的刀,冷漠地正要朝那待死的小兵脖颈砍下,小兵低下头紧紧闭着眼睛——却迟迟没有等到想象中的剧痛。
  倒是听到了突然爆发的惊呼声,以及随之而来什么重物落地……
  小兵猛然睁开眼睛,看着脖子被箭刺穿、直直倒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的监察者的尸体……
  贺子煜眼睛瞪得大大的,震惊地看着身旁的谢善淩。
  谢善淩缓缓睁开刚刚拉弓搭箭时闭上的一只眼睛,将弓垂下搭放在马背上,神情肃然而凌厉。
  风吹扬起他高高束起的马尾,黑发如墨,越发衬出他雪一般白的肌肤和寒星般的眼眸。
  贺子煜适才所说豲戎话是谢善淩今早教授,他硬记下来的。听在豲戎人耳中如同刚刚孙杰他们听那个豲戎小兵说中原话,能听懂,但腔调别扭。
  可此刻谢善淩开口,流畅自然,腔调标准,简直与豲戎人无异。
  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用豲戎语道:“你们心知肚明已到陌路,固然可与我军以命换命,可难道真舍得家中父母妻小?此战过后,除了哭泣的家人,不会再有人记得你们的死亡。”
  “但若你们此刻投降,我说到做到,绝不滥杀。若曾对中原子民犯下罪行,我会按照中原律法一一判处,不轻饶,却也不会重判。中原富饶,豲戎贫瘠,我知你们生存不易,待受完惩戒,或遣返你们的故土王城,或你们能接受中原文化的驯化,愿意从此安分守己地留在这里生活,也未尝不可。”
  谢善淩缓缓说道:“你们应该大多认识我谢善淩,知道我痛恨豲戎入骨,但我所恨的是滥杀无辜、对中原贼心不死的豲戎人,而非身不由己或愿痛改前非之人。你们原本不能选择自己的投生之地,但此刻我给了你们一次这样的机会。”
  豲戎兵士面面相觑,不知从哪里起,渐起哗然议论。
  几个监察者见势不对,正要故技重施,杀几只鸡儆猴,谢善淩眼疾手快,从身旁贺子煜背上箭袋里再抽出一支箭来,抬起弓迅速瞄准,射出——
  随着锋利的破风声,如同不久之前,箭刺透又一个监察者的脖子。
  贺子煜突然余光一闪,大喝一声“小心”,同时拔出腰间宝剑将朝谢善淩直直飞来的利箭横空斩断。
  跟在谢善淩另一边的孙瑛令马上前,挡在了谢善淩的前面。
  贺子煜低声道:“你回后面去。”
  谢善淩却没有动,视线透过缝隙对上骑着马缓缓来到阵前的将灵的眼睛。
  ——刚刚那支箭正是将灵所射。
  随着将灵的出现,豲戎军内的议论声再没有了,大概是怕极了他。
  两人对视许久,谢善淩冷冷道:“将灵,你明知没有胜算,这就是让所有人为你的不甘而白白送死。”
  他不仅是和将灵说话,还要让其他豲戎军士听到,因此一直说的豲戎语。
  贺子煜完全听不懂,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想了想,越发握紧手中的剑,警惕地注意着对面的风吹草动。
  将灵笑道:“豲戎血性,宁死不屈。”
  谢善淩平静地反问:“他们为什么要为了你所谓的豲戎血性而白白送死?这会令他们的父母得到赡养得以颐养天年,会令他们的幼子得到抚育长大成人?都不会。”
  将灵又笑了,问:“你既然这么想,当初怎么你就为了血性骨气闹出那么多事?”
  谢善淩说:“因为我是为了正义真理,而你们是侵犯他国的作恶者,那不是血性,是失去人性的贪婪与疯狂。”
  “你总觉得你很正义。”将灵的语气颇为嘲讽。
  谢善淩:“事实如此。”
  将灵沉默了一阵,换了话题:“让我带他们回豲戎。我可以保证,至少十年不犯边境。你先别急着拒绝。若非要逞一时意气,这一仗也许你会赢,但会有许多人死去,你不是自诩正义善良见不得这些吗?而且,中原与豲戎的血海深仇越发深厚,这些豲戎兵士的父母家人一定不甘心,豲戎会厉兵秣马准备复仇。”
  谢善淩忽的笑了起来。
  他环顾豲戎军,说:“将灵,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
  将灵没有说话。
  “我是看在他们尚有求生之心,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才说那些话。我不怕你们厉兵秣马地复仇,因为我根本就不信你们会停止觊觎中原。我只是给那些为了你们的私欲而被迫面临死亡却心中实在不甘的可怜人一次他们在此前不曾得到过的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
  谢善淩定定看着将灵,停顿片刻,忽而道:“也是再给你一次机会。江凌。”
  将灵许久没有再言语。
  他知道,这个所谓的机会对于别人而言是可以活下去,但对于自己而言,并非如此。
  谢善淩一直想要他的命,始终不曾放弃这个想法。在谢善淩冷血无情的思维中,他犯下的罪行所应该得到的判处就是死刑。
  而谢善淩认为,他只能、也应该,用死亡去消弭过往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