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露西恩此刻的状态,已非寻常人。那维莱特与人类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 虽然他一直在刻意地与人类保持一定距离,但对人类还算得上了解。
  他心里很明白, 露西恩已是无可救药之人。或者说,她坚定地认为自己正在行的事和做的选择, 都是合理的、正确的、最好的。
  露西恩被这股意念坠着,就仿佛生活在海边的人, 因为惧怕台风来袭,自愿在脚踝上绑缚了千斤石块,她无法挣脱绳结, 也不想挣扎离开。
  在她二十多岁的短暂人生中, 这个信念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她浇筑而成,任凭旁人随意批评指责,都已经改变不了她的想法观念了。
  于是, 那维莱特索性没有回答, 而是视线跃过故意站到他面前两步距离的露西恩, 望向小屋一角。
  在右后方那个幽暗的角落里, 立有被黑布盖着的三坨圆柱形物件。
  “特诺法兰, 那是什么?”那维莱特下意识问道。
  到底是在枫丹政府干了好些念头,特诺法兰亦是下意识回道:“自然是早已失踪了的翠斯……”
  好在刚从口中蹦出来半句话,他立即就反应了过来,赶忙收住言辞。
  “那当然是我们抓来的俘虏。”久世浪行上前一步,插话道。
  他拍了拍正因说错话而感到懊恼不已的特诺法兰,而后侧身走了几步,让开位置,方便那维莱特看向那个角落。
  久世浪行伸手,逐一点过那三个高度不一,都被黑布蒙了一层,而且在柔软的黑布之下,还可以很明显的看见,地面上扣着几条足有一丈之粗的锁链。
  “那维莱特大人不妨猜猜看,这里面都有谁?”
  就在那维莱特正欲开口时,露西恩急急出声打断了他。
  “浪行哥哥,你别着急。左右人还没来齐,不如我们先同那维莱特大人玩上一会。”
  久世浪行拧起眉头,思索片刻,答应了下来,“也好,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我也是不太甘心。春子,你就同最高审判官大人好好辨上一场。让那维莱特大人看看,我们究竟是在做些什么。”
  露西恩手背在身后,笑着连说了三个“好”字,而后突然出手,操控着一股邪风,直冲飘在那维莱特身边的泡泡而去。
  伊芮娅透过泡泡可以看见外面,但有刚刚出声,在娜维娅几人面前暴露的教训,加上它见过昨日那维莱特应对奥利维尔的攻击,他只是一抬手,很轻易地就挡下了那条遮天蔽日的冰元素赖皮蛇。
  伊芮娅相信那维莱特,也相信他的实力足够保护自己,心里面一点都不慌。
  所以当它此刻面对着露西恩的突然袭击,它一丁点动静都没发出,就静静地摆动着尾巴,竖立着浮在泡泡里,眼睁睁看着灰色的风来到身前。
  那维莱特指尖微动,泡泡前面立马出现了一道水屏障,挡住化作弯钩形状的妖风。
  “我就知道,没有这么容易。”一击受挫不成,露西恩蛮无所谓地笑了笑,反手控风,拉开离那维莱特最近的一张椅子。
  “请吧,那维莱特大人。等你听完我们的故事,我就放了被锁链捆住的那三个……东西。”
  那维莱特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
  随之,露西恩、久世浪行和特诺法兰也拉开椅子坐下。
  “我们组织的标志,是一只脚踩海蛇的海鸥。”露西恩展手,示意那维莱特看向圆桌正中。
  桌子上放了六根围成一圈的蜡烛,蜡烛中间画了一幅海鸥振翅,脚踩瞎眼海蛇的图像。
  露西恩接着说道:“六根蜡烛与海鸥身上的六种颜色,分别对应了我们相依为命,一起扶持长大的六个人。”
  “海鸥身白,对应着象征正义的白袍使者,奥利维尔;羽灰,对应游走于黑暗边界的灰袍福卡达;黄娇,是掌握经济大权的黄袍使者,特诺法兰;赤嘴,是工于心计的红袍布莱特。”
  “而我与浪行,则是组织的核心,海鸥的两只眼睛,是能操纵、掌控一切的黑袍使者。至于这条深蓝色的海蛇,它是枫丹的颜色,寓意着这座腐朽的、恶臭的枫丹廷。”
  她说话时,眼里闪动着狂热与激动,如同被困在铁笼子里的野兽,终于冲破束缚后,自由奔走在草原上的原始野性。
  那维莱特淡淡“嗯”了一声,算是给露西恩的一点回应。
  “那维莱特大人,您还不知道吧,我们都是稻妻人。”露西恩取下戴在双目上的美瞳,露出一对黑色的瞳孔,“我本名小野春子,是纯正的稻妻血脉,幼年随父母越海来到枫丹打工谋生,只可惜,这不过是从一个地狱,来到了另一个地狱。”
  屋内光线的变化,似乎映射着露西恩反复波动的情绪,明明无风,围成一圈的六根烛火,却在方向各异地摇曳摆动。
  “您这么高高在上的人,一定不知道在富丽堂皇的枫丹廷下,灰河是怎样一个不法的世界。在这里,没有枫丹身份的人,要靠什么,才能获取一点微薄的钱财谋生。”
  “我的父母……我的父母被生生累死在了灰河的黑工厂里面,我拼死跑到枫丹廷去报案,最后发了三千摩拉的补偿金,又很快被抢走,说是用来抵扣我入住流浪儿童管理机构的费用。”
  “照你所言,你的父母应没有经办正规的流程手续,是带你偷渡进入的枫丹地界。”那维莱特屈指,敲了敲桌子,“而劳动与报酬不对等、财物被非法抢夺占有的问题,可以和警备队反应。”
  “哈,说得轻巧,入境枫丹的手续费极高,普通人根本缴纳不起。和警备队反应薪酬问题更是搞笑,你们上面枫丹廷的贵人,谁愿意下来灰河?在灰河的警亭值守的,都是清一色的警备发条机关。你居然让我去和那话都不会说的机器人投诉?”
  顿了顿,露西恩又道:“你也别和我说什么发条机关上有程序,如何如何操作了可以向上反应。我就请问,在灰河,有多少人受过教育,识文断字,能找得到,并且按着流程一笔一笔,用得来你们发明出来的破系统!”
  那维莱特垂眸,“我回去会与水神商议,降低入关办户费用,以及增设灰河岗位,同时传信给科学院,让他们优化底层系统。”
  “所以你承认,这确实是枫丹的问题。”
  说罢,露西恩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三张签条,“来吧,让我们看看,善良的那维莱特大人,会抽到谁。”
  “……”那维莱特望着露西恩推过来的签条,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继续说吧,左右这三张签条,最后你都会让我抽走,何必多此一举,徒徒浪费时间,多走一个流程。”
  “哈,现在觉得流程多余了?”特诺法兰怒目讽道。
  露西恩收回纸条,对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特诺法兰也不客气,抖了抖身上的赭黄衣袍起身指着那维莱特的鼻子就骂:“你知道在枫丹想办一件事,手续流程上有多难吗?”
  “我是六岁的时候,投奔亲戚来的枫丹。她是我母亲的至交好友,我称呼她为干妈。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干妈经营着一家小生意住在枫丹廷,不说赚大钱,最起码得温饱无虞。”
  “直到在我十三岁,干妈意外去世,因为我不是她的直系亲属,无权直接继承她的遗产,需要办理一整套的流程手续,证明我是干妈抚养的孩子。”
  “在我像个皮球,被枫丹各个部门以‘你这种情况,不归我们管理’这句话为推辞踢来踢去的时候,房子被住建部门收了回去,他们害怕我闹,不由分说把我丢到了灰河的一家私人开的流浪儿童管理机构。”
  “你知道这家流浪儿童管理机构……”
  讲到这里,久世浪行拉了他一把,制止了特诺法兰继续说下去。
  特诺法兰忍了又忍,握拳狠狠往桌子上,发泄似地砸了一下,重新坐下。
  只是这次,他伸手拿了放在桌上的面具,覆在脸上。
  久世浪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继而转眸,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那维莱特。
  “我从不觉得我是在犯罪。”
  “你残害儿童,拐卖儿童,证据属实。”那维莱特回道。
  “不……我那是在救他们。”
  对比起激动的露西恩,愤怒的特诺法兰,从那维莱特进来开始,久世浪行除了一开始见到他的惊讶以外,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
  “你翻阅案综了吗?”
  那维莱特颔首。
  “那你应该记得上面有写过,被我杀死的每一个孩子,都是智源孤儿院从灰河其他流浪儿童救助、福利、管理各类不同机构中,说得好听叫接收,实际上就是我花了钱,把他们买来的。”
  “灰河,人类渣崽的聚集地。与孤儿、流浪儿童相关的各大机构,总有那么几个好色善虐之徒。十多岁的孩子在他们手上会发生什么,应该不用我再多说了。”
  话落,露西恩缓缓靠在久世浪行的肩头,双目空空,仿佛深陷回忆当中。
  久世浪行将她垂在脸侧的头发撩回耳后,幽幽张口:“那维莱特大人,您摸着良心说说,我们是在害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