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蒋氏的丧事,办得极风光隆重,京官几乎全部携家眷上门吊唁,居士巷一时间成为京城最受瞩目的地段。
  宫中的皇帝接到首辅丁忧的折子,黯然许久,只能准奏,又与皇后一起派人带上祭礼,前去吊唁。
  停灵四十九日,蒋氏入土为安。下葬之处,是早些年特意请人看的风水宝地。
  顾府就此开始守孝的日子。
  葬礼后,魏琳伊病了一场,君若时时照顾着,请何神医经常登门把脉。
  顾月霖进内宅看望。
  魏琳伊满脸病容,消瘦得厉害,见了他,有些不安,“真没想生病,奈何身子骨不争气。”
  顾月霖弯了弯唇角,“哪儿的话。什么都不要想,日后仍旧在这儿住着,跟洛儿一起过日子。”
  魏琳伊略略沉吟,“我听你安排。”
  “听话就行。”顾月霖打个手势,阿金上前来,放下一个样式古朴的樟木小箱子,“娘把手里所有的产业、银钱都给了我,但你知道,我用不到,便转赠于你。”
  “这怎么行?不如给洛儿……”魏琳伊顿住,苦笑,“唉算了,她跟你一样,最不缺产业,也听你的就是了。”
  顾月霖颔首,“好生将养,快些好起来。”
  “一定。你也要保重,别总怠慢自己。”
  “好。”顾月霖起身,回了外院书房。
  要说多难过,他并不觉得;要说不难过,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他知道,过段时间就好了。
  他已经有经验了。
  多悲凉的笑话,居然对这种事有经验。
  转过天,交代君若几句,顾月霖去了什刹海的兰园常住。
  刘槐让两个徒弟好生照顾君若和魏琳伊的饮食,自己跟着顾月霖到兰园。
  刘槐知道,顾月霖说守孝便是真的守孝,三餐不准见荤腥,但用素油烹制的食物多的是,花样不知有多少,难不到他。
  他更知道,顾月霖此番丁忧,也是为着生父。
  程放在世时,父子二人不曾正式相认告知世人,由此,顾月霖在父亲辞世后,没办法告假守孝。
  ——每每想到这事儿,刘槐心里总是疼得厉害。
  不知不觉间,他在顾月霖跟前当差,已有二十年。
  二十年来,他看着昔年沉郁清冷的少年走上仕途,平步青云,再权倾天下,那么多年间,始终是快乐时少纷扰多。
  这世间,真的是不论何等境遇的人,都难有长久舒心的光景。
  *
  朝堂之中,皇帝固执地不肯命人代行首辅职责,只将首辅的公务均摊给阁员。
  而且,自首辅丁忧之日起,皇帝的脸色就没好过,脾气更是空前的恶劣,好像他才是那个没了娘的。
  唉,随他去吧,横竖除了顾淳风,谁都拿他没辙。朝臣都是这么想。
  临近春节,皇帝下令,过节期间宫中免去任何宴席,不得有丝竹之声。
  好么,开始陪着他家首辅守孝了,至于么?任谁心里都少不了这么嘀咕,但皇上大人既然发话了,他们就要效法为之,过年期间免去一切宴请声乐。
  朝臣的动向自然瞒不过没资格上朝的京官,京官自然要照着朝臣的路数行事,而瞧着京官动向的人比比皆是,照例行事,层层影响下去,这一年的京城,一如国丧期间的氛围。
  除夕日,顾月霖因着不闻爆竹声觉得奇怪,问程佐:“皇室死人了?”
  程佐险些笑出来,口中忙说没有,将皇帝最近的情形娓娓道来。
  顾月霖抬了抬眉,心说闲的他。
  他没想到,入夜,皇帝来了。
  顾月霖迎出书房,见皇帝身披玄色大氅,清俊的面容消瘦了些,刚要行礼参拜,皇帝抬手拦住,“来找你一起吃饭,说说话而已。”
  顾月霖将人带到书房院的小暖阁。
  刘全、李福和几名小太监拎着食盒循序而入,将精致的膳食酒水摆上花梨木圆桌。
  皇帝解释道:“命御膳房特地备的素斋,能不能破例喝几杯?你要是不想,那就算了。”
  “无妨,臣并不是守规矩的人,陪皇上喝几杯就是。”顾月霖说。
  皇帝一笑,摆手遣人,“不用服侍我们,找地儿待着去。”
  顾月霖唤来程佑,“带几位内侍去前面歇脚,让刘槐备一桌寻常的席面,好生款待。”
  程佑称是,引着刘全等人退出去。
  皇帝打量着顾月霖,见他穿着半新不旧的玄色深衣,眉宇仍旧是惯有的内敛清冷,容颜仍旧是令男子都要艳羡的俊美无俦。细究之下,眸光清明,并无颓唐伤怀。
  “做了这些年君臣了,你怎么跟个妖精似的?一点儿都没变。换个不认识你的人,绝对猜不出你的年纪。”皇帝说着话,亲自执壶倒酒。
  顾月霖失笑,随口敷衍,“皇上亦如此。”
  皇帝递给他一杯酒,“就别皇上皇上的叫了,今儿我们只是友人,可好?”
  “好。”顾月霖对他端杯,“敬你。”
  皇帝逸出由衷的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两人手边各有一个酒壶,也真的不再拘礼,酒杯空了便自己满上。
  顾月霖问起皇帝的举措:“为何免了宫宴、丝竹?闹的一点儿也不像过年。”
  皇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情不好,真没料到上行下效到了这地步,今儿一出来,我也吓一跳。”
  顾月霖也笑,透着几分无奈。这个年岁小他一截的帝王,让他觉着不着调的时候太多。
  一桌素斋做得颇用心,罗汉斋、素鸡、素东坡肉、素蟹粉等名菜俱全,亦很可口,君臣二人胃口都还凑合。
  吃到七分饱,两人放下筷子,闲聊、饮酒。
  皇帝说起上次出巡期间的见闻,“我去了你曾外放的地方,就是闹过蝗灾那地儿,如今很好,最先接替你的官员你也知道,是你的同窗玉良,一度不肯升迁,兢兢业业十来年,确然做出一番政绩之后,才肯升任知府、布政使。萧默真正是良师,教出来的学子但凡出头,便是一个赛一个的出色。”
  “家师的确是最好的引路人。”这是不需要顾月霖为恩师谦虚的。
  “离开义桐书院二十年了吧?你们见过几面?”
  顾月霖想一想,“三次,都是办差途经书院,从赶路时间里寄出三两个时辰,与恩师一叙。”
  “你是他这辈子的骄傲,却总是聚少离多。”皇帝替他遗憾。
  “也不能这么说,家父——我生父在世时,得空便去书院,待上一两日,与恩师起初跟冤家似的,慢慢地成了至交。”
  皇帝缓缓颔首,“令尊辞世的事,我知道,平时不敢与你提起,搁谁碰到这种事,我都不敢跟人家提过去的人,觉着忒不厚道。也是从令尊和随风走后,你有了很大的变化,没耐心、暴躁。”
  顾月霖颔首,“想来的确是。不过就算没那档子事,我也有不了好脾气。”
  “因何至此?在我眼中,顾淳风不会有看不开、看不淡的是非。”
  “怎么会。”顾月霖转一下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执壶满上酒,“你也知道,文皇帝在位期间,京城和地方上连年闹天灾,我每一次都经历了,带着地方上的百姓抗灾。”
  “这是自然,无人不知你那番功绩,亦因此,无人指摘你二十几岁入阁拜相。”
  “功绩?那是用累累白骨堆出来的。”顾月霖目光悠远,“准备得再充分,在天灾面前,也无法避免伤亡。我看到几岁的孩童失去父母,站在风里茫然无措,他甚至都不明白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看到一把年纪的夫妇失去儿孙,他们要多幸运,才成为家中幸存的人?又有多不幸,成为真正老无所依之人?”
  皇帝神色黯然。
  “我还看到情深似海的小夫妻,男子死去,女子当即跳入湍急的洪水,要追随夫君而去。
  “其实我本心里觉得,她的确是生无可恋,上无彼此高堂需要孝敬,下无子女需得照顾,她只有与夫君共建的一个小家。
  “家园没了,夫君已死,她的确是没了任何活下去的指望。
  “我觉得应该成全她,但又不能那么做,即刻命人施救,即使我知道,为着救她,可能折损数名年岁轻轻的好儿郎。
  “她得救了,两名官兵因为救她而身死。
  “这是怎样的一笔账?
  “女子醒来后,又要寻死。我赶过去,不是看她,而是跟她说,要死也等天灾过去之后再死,不然,我要让她为两名官兵偿命,她死了也要点天灯,挫骨扬灰,找方士为她下咒。
  “她害怕死后成为孤魂野鬼,再无与夫君在轮回重逢的机会,也就不闹着自尽了。
  “——这种事,我看得经手得太多、太多,早已累到了骨子里。”
  皇帝深深凝望着说话的人。
  那人低眉敛目,唇畔噙着若有似无的笑,一身的清贵无华,一身的孤冷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