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此事引发的结果是,都察院里又出了一个为人不屑并抨击的翟明。
  历来举足轻重的都察院,成了实打实的笑话。
  皇帝心气儿顺了,真将朱御史的事搁到了一边,开始安排明年的出巡。二月就要启程,中间还要过繁忙无比的春节,不提前安排可不行。
  他年少时最喜四处游历,目的在于看一看父亲治理下的锦绣河山,听一听各个地方官的风评。
  在如今,他的目的在于,看一看自己在位期间,由顾月霖、魏太傅鼎力协助治理的万里江山,听一听民间传颂的首辅在外期间的轶事。
  当然,这种大实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摆到明面上的理由非常说得过去。
  国泰民安的情形下,皇帝时不时出巡是好事,顾月霖和魏太傅无异议。
  皇帝自然要携帝师同行,首辅他自然也想带上,问题是朝堂不能没首辅坐镇,只好遗憾地作罢,出巡期间由顾月霖、傅阁老和梁王监国。
  *
  闭门家中的朱御史,比任何人都关注外面的动静。
  皇帝要是一直把他这么晾着,他的仕途就断了。苦读多少年才考取功名,又熬了数年才进了威风八面的都察院,只因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摔得爬不起来,如何甘心?
  有人笃定地跟他说,熬到明年正月就好了,到时候就算皇帝不肯,给他安排个立功的差事,便可一切如故。
  起先,朱御史深信不疑,后来,随着仆从一次次从外面带回五花八门的绕着弯儿骂他骂都察院的文章,他一次次看得晕头转向几欲吐血。
  骂他是能发财还是能做官?他这些年上不得台面的事,那些人如数家珍,都被阎王爷托梦了不成?
  他只是想让首辅和一个出身不堪的女子发生点儿什么,就此开启扳倒首辅的大计,真有那么罪不可赦?要是没有鸿鹄之志,还做什么官?
  而在同时他也料定,自己会成为弃子。
  纵然志同道合,人也不喜欢累赘,尤其毫无所得反倒添乱的累赘。
  对于这种累赘,一般人敬而远之也就是了,官场的人则不同,会在放弃的同时,要他发挥最后的价值。
  朱御史最了解不过,因为如果换了他,也会这么做。
  弃子的价值如何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当然得死。不管什么话,他活着的时候,皇帝和官员士林不肯听他说,只有他死,才能打着自证清白的旗号,咬定首辅诸多过错,成为真正把顾月霖拉入浑水的引子。
  死么……被士林这般口诛笔伐,他的确是活不起了,活一天就得当一天的笑话,而且会连累到子孙、家族。
  他等着那位上峰给自己一句准话,得了信儿,也好安排后事了。
  但是,他也留了个心眼儿,要亲信传话给那边:近期府内外被盯得紧,来往只能通过彼此的亲笔书信,又说别人代笔的书信就别传递了,因为他已经拿到过几封难辨真伪的信,碍于身不由己,根本没办法查明出自谁手。
  煎熬着挨了许久的骂,时间流转到小年夜前夕。
  朱御史收到了上峰的亲笔书信。
  上峰把他的死法、身后事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朱御史望天长叹,痛哭一场,沐浴更衣,交给亲信一些东西,又仔细交待了一番。
  是夜,朱御史悬梁自尽。
  死的滋味真的太难受了,失去意识之前,朱御史后悔了。
  他不想死,偏偏下人已经全部撵走,无人可以救他。
  再睁眼,仍旧是灯光昏黄的夜。
  朱御史茫然片刻,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身在何处。
  打量一番,发现自己躺在书房里间的架子床上。
  一转头,他看到了一个做梦也没想到会在此时出现的人。
  顾月霖。
  第136章 “你倒是跟我杠上了。”
  昏黄的灯光影里,顾月霖在看一份东西。
  似乎是书信,朱御史眼角一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袖。果然,原本携带的遗书已经不见。
  “你倒是跟我杠上了。”顾月霖将信折叠起来,放回信封,语带轻嘲,“在这份遗书里面,我暗中对你百般迫害,令你生不如死,绝望之下,你只能用自尽的方式来解脱。”
  “少主,”程佑闪身进门来,呈上一个小包裹,“朱大人的亲信交出来的,里面全是信件。”
  “该是他对背后之人留的后手,很好。”顾月霖打个手势,让程佑把包裹和遗书一并收起。
  朱御史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还不能正常地说话。
  程佐走进来,面无表情地给他倒了一杯水。
  顾月霖摸出小酒壶,慢悠悠喝酒。
  朱御史喝了水,喉间撕裂般的疼痛略有缓解,也终于能够出声:“阁老因*何救我?”
  “救你?”顾月霖睨着他,双眼是这暗夜中的两颗星,夺目却冰冷,“言之过早。生不如死,你怎么想到用这个词儿的?你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情形么?”
  朱御史沉默。他想说他知道,但又记得失去意识前的悔意,便觉自己大概是没到那地步。
  很明显,顾月霖今日心情不错,愿意多聊几句,“清河郡主出事之后,变成了什么样子,你可有耳闻?”
  朱御史怎么可能没听过传闻,甚至于,他妻子亲眼见过清河郡主的惨状。
  清河郡主府出事的那一年的那一夜,血流成河,郡主失踪多日被送回王府时,已经成了一个活死人。
  他一度急于探明案情原委,四处打探消息。他妻子则好奇活死人是什么样子,随着一名高官的内眷前去探病。梁王府无所谓,谁去看都欢迎。
  他妻子苍白着脸回到家里,是这样告诉他的:“不亲眼看到,真的难以想象,她全身都不能动弹了,手筋脚筋被挑断还不算,四肢的关节还被弄碎了;五官大概只有耳力还正常,可那还有什么用?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天,落到那地步,真就不如死了更好吧?不死也迟早疯掉。可她疯不疯,又有什么区别?”
  回想到这儿,朱御史忽然念及顾月霖“救你?言之过早”的话,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寒颤。
  “打个商量。”顾月霖说,“休养一段时日,做你早该做的那些事,我保你一家老小性命;若不,我给你一家老小安排几种死法,你看哪种更有趣。”
  堂堂首辅,说着这般言辞,却是表情平静,目光谓之澄澈、单纯。
  因为,这对他一定是寻常小事。
  因为,他说的每个字都能兑现。
  可怖如斯。
  朱御史一时间分不清,他到底是首辅顾月霖,还是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
  他剧烈地颤抖起来,清晰地听到自己牙关打颤叩击的声响。
  *
  小年这日,百官开始放假。
  午间,顾月霖和三个手足齐聚四时轩,与月明楼十二楼主把酒言欢。
  晚间,李进之、沈星予继续与十二楼主畅饮——实在是投缘,顾月霖则和君若回到居士巷。
  蒋氏、魏琳伊起初听闻尤南风一案,俱是讪讪的,恨不得抽死当年的自己,转念也就撇下,不再纠结。
  月霖肯定记得,却不希望她们记得,不然他不会给予原谅、照顾。既如此,她们拿自己没脸的事瞎矫情,最终恼火的还不是他?
  既如此,只当做不闻窗外事,继续做富贵闲人也就是了。
  到了小年,母女两个从上午就开始在厨房忙碌,食材全部清洗出来,该泡发的泡发,该小火慢炖的上灶炖着。
  至傍晚,兄妹两个走进家门时,丰盛的晚膳恰好备妥。
  四个人扯着闲篇儿,其乐融融地享用。
  接下来,蒋氏和魏琳伊早已盘完手中产业的账,全心全意地筹备过年期间的种种事宜。
  蒋氏已经数年不曾与儿子一起过年,魏琳伊则是首次与月霖共度佳节,自然都分外重视。
  不可避免的,母女两个都想到了魏琳琅。
  琳琅的书院做得分外成功,迄今已有数十名出自霖琅书院的女官身在官场,亦因此,去年有几位身在别处的名士想效法为之,分别诚心诚意请她过去,协助开设书院,顺道切磋一下各类学问。
  琳琅应邀,帮助志同道合的友人是一点,想看看别处的山光水色是另一点。这一去,没个三二年回不来。
  不论怎么讲,这对于寻常女子来讲,都是难得的际遇,只有替她高兴的份儿。
  只是,再怎么高兴,每逢佳节,总会牵挂。
  顾月霖和君若、李进之、沈星予那边,忙于与一些封疆大吏、军中将领相见。这些都是有着共担大是大非亦或袍泽之情的人,趁进京考评的机会,找手足四个小聚一番。
  这样的故人,亦是兄妹四个十八年来的见证。
  只有这样的故人才知晓,四人曾挥洒过怎样的豪情壮志,曾为百姓的安危不惜代价、舍生忘死。
  亦只有这样的故人才知晓,四人曾怎样为这社稷的长远安宁赌上性命、身先士卒,挥洒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