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辟珠记 第130节
  韩筠心中顿时翻起惊涛骇浪,无数种念头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一时狂喜,一时迷茫,一时悔恨,几乎站立不住。
  当时公主无故暴卒,他就隐约听过一些阴谋传言。或许是宫中危机四伏,韶王为护妹妹周全,安排她假死脱身,而后辗转让她回到自己身边?这般想着,韩筠心中既为公主庆幸,又为自己曾错失的缘分而黯然神伤。
  他放下刀,捡起笔,走到桌前,蘸了蘸未干的残墨。笔悬在半空,却不知该写些什么。毕竟,他没资格知悉公主的名字。
  宝珠不耐烦了,伸手夺过笔来,把他赶到一旁,而后笔走龙蛇,将杨行简、杨芳歇与随员三人、所带牲口等一应信息迅速写在纸上。
  韩筠早将她的笔迹观赏揣摩过无数遍,一笔一划都刻在心间。她果然用的假身份,但只看这几行字,心中再不怀疑。待宝珠写完内容,韩筠赶忙在纸张边缘签上批文与自己的姓名,并加盖官印。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宝珠收起公验,再不理会韩筠,大步朝门口走去。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韩筠心中有千言万语,急切之下脱口而出:“河汉分霄壤,烛烬始逢君。欲叩闺中字,可期鲤素闻?”
  宝珠转过头,冷淡地回了一句:“名随逝川尽,参商隔幽明。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说罢迈出门槛。
  她的语气与步伐都如此决绝,韩筠心下凄然,却也无法可施。快步跟上欲送她一程,谁想人刚转过廊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静谧的庭院寂寞空旷,只能听见秋风拂过树丛的沙沙声。空气中依稀残留着一丝幽微淡雅的香气,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一切仿佛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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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训背着宝珠,低着头走在无人的街巷中。不像来时那般飞檐走壁、奔跑如风,他不紧不慢迈着步子,用平日赶路的寻常速度前行。
  丑时已至,除了打更人和巡逻的卫士,街头没有任何行人。
  宝珠困意上涌,呵欠连天,原本赶着回旅店歇息,见他走得这么慢,心下奇怪,伸手去摸他的脸。韦训立刻贴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自从他吃了周青阳的药,身上肌肤没有以前那么冰冷了,有了一丝温度。宝珠歪着头问:“你累了吗?”
  “没有。”韦训闷声闷气地说。
  宝珠想到他身患疾病,深夜来回奔波,或许是很难受了,便试图挣脱下来:“我自己走。”
  韦训一手托着她,另一只手瞬间抓住她揽在自己脖颈上的双腕,牢牢固定,强硬地说:
  “我背得动你!”
  他从不曾禁锢她的任何行动,此刻却坚持不许她下地。宝珠动弹不得,听出他语气有些奇怪,追问道:“究竟怎么了?”
  “地面泥泞,你就别下来了。”韦训随口敷衍了一句。
  究竟怎么了呢?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她与韩筠交锋时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他都在梁上瞧得清清楚楚,没有半分亲近之意。可是她们能在一张纸上写字,用诗句对答,自己却云里雾里,半句也接不住。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好似幼时修习闭气功夫,每次都被憋得快要溺亡,难受至极。也正因如此,他并没有按照事先约定,等她刚迈出门槛,便迫不及待一把捞走。
  过了一会儿,韦训颇有些酸楚地嘀咕:“我也曾给你戴过孝的,还记得吗?”
  翠微寺那一幕清晰浮现,彼时他淘气促狭的神情犹在眼前,让宝珠恨得牙根痒痒。对这种奇怪的胜负欲,宝珠很是无语,皱着眉头道:“当然记得,好险没把我气死。这种事也要比个先后输赢?”
  韦训没有作声,只是闷头往前走。当时是故意讥讽戏耍,未曾想,千里之外被回旋镖击中,自作自受。
  “入墓之宾,只你独一份。下一个敢盗我陵墓的,我饶不了他。”
  下意识察觉到什么,宝珠解释了一下诗中意象的含义:“参与商,是天空中的两颗星星。一颗在西,一颗在东,一方升起时,另一方已经落下了,此出彼没,永不相见。等过了中丘县,我们跟姓韩的就再没交集了。”
  城内弹丸之地,以韦训的脚力,从这一头奔行那一头也用不了多久。可他偏要慢腾腾地走,又不肯让她下地。随着他稳健的步行节奏,宝珠打了个呵欠,再难抗拒睡意,下颌放在他肩上,头脸相依,不一会儿便昏昏睡过去了。
  听见她安详的呼吸声,韦训再次放慢步伐,竭力延长抵达旅舍的时间。
  参与商,此出彼没,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原本不会有任何交集的两颗星星,只因绝无仅有的意外才有这场偶遇。可抵达终点时,注定要分道扬镳,天各一方。
  从开棺盗珠之日起,韦训自问于心无愧,从没干过不齿于人的事。然而就在这一刻,他却生出了一种贪婪念头,那是与旅行目的完全相悖的渴求。
  他不想放她下来,不想松手,他希望这条路无穷无尽,永远走不到尽头。
  作者有话说: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这一句是陶渊明写的,我实在写不动了。
  鲤素是指书信,前文提过,鲤鱼国姓鱼,他是求着公主加个w信
  奇怪的雄竞:争着戴孝
  韦训这个绝顶高手,这一路挨过最狠的打都是自己扔出去的回旋镖
  第208章
  拿到过关公验,宝珠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踏踏实实一觉睡到天亮。
  清晨,她洗漱完毕,站在窗口透气,一眼瞧见周青阳在庭院里烧东西。宝珠好奇地探头瞧了瞧,见火堆中燃烧着她常穿的那件脏兮兮的道袍。宝珠已知晓旧衣服可以卖到旧衣铺去,而这些江湖人士多数都很节俭,见周青阳烧衣服,觉得有些奇怪。
  等到众人陆续起床,聚在一起用朝食时,宝珠得意扬扬地表示她已拿到公验,可以离开昭义奔赴成德了。
  众人正商议着过关之后在何处落脚,旅舍门口忽然来了个游商,扯着嗓子兜售驱除疫鬼的咒符。为了招揽生意,他故意神秘兮兮地传播城中有疫鬼出没的小道消息。一时间,客人们纷纷解囊,连店主也过来买了几张。
  杨行简因爱女死于时疫,对此极为重视,起身就要掏钱去买。周青阳伸手把他按住了,说道:“这符我就能写,都是拿钱打水漂,何必花给外人?”当即拿出黄纸与朱砂,行云流水般画了起来。
  这一下抢了游商的生意,他阴阳怪气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周青阳张嘴回怼,用语独领风骚,将游商秃顶、口臭、阳痿、脚气等毛病大声数落了一遍,连带问候他阴间的祖宗,没过几个回合就把人骂得灰溜溜跑了。
  回头看见宝珠在旁认真倾听,周青阳对她说:“情志不舒,郁气内积,最是伤身。积年累月忍气吞声,则瘀血痰浊滞涩,易于胸乳处结成内痈。所以心里有气就得痛快淋漓骂出来,以防后患。”
  宝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周青阳的咒符画得精美,价格低廉,不一会儿便引来许多人围观。她一边画符,一边若无其事向本地人打听疫鬼的消息,三言两语间确定了病源出自敦业坊。
  周青阳收了摊,将同伴叫到僻静处。与往日洒脱随意不同,她神色显得有些凝重,说道:“中丘马上要暴发瘟疫了,既然已拿到公验,就赶紧上路。”
  宝珠问:“道长怎么知道那坊中疾病就是瘟疫?”
  周青阳道:“如今城中人满为患,污秽淤积,正是滋生疫病的绝佳环境。昨日我连续几次看见没停灵就用席子一卷往外抬的新鲜尸体,跟着他们出城,想仔细瞧瞧尸体状况,还没摸到头绪,就被兵卒赶走了。瘟疫多数在夏季高温时暴发,这么冷的天气发病很少见,但凡能冒头的,必然非同一般。”
  杨行简一听真有瘟疫,登时吓得脸色惨白,两股战战,强烈要求立刻启程离开中丘。
  宝珠略一思索,皱眉道:“道长说瘟疫是在人多之处滋生,倘若疫气一旦在兵营中蔓延,昭义边境岂不是无兵可用?”
  周青阳没料到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会联想到这种事,很是意外,不禁再次打量了她两眼。
  宝珠自言自语道:“我得去跟韩筠知会一声,这不是小事。”
  韦训一听她又要去见韩筠,心中顿时焦躁,抢着说:“姓韩的已经知道了,昨夜就派人去州里请医博士来诊治。”
  周青阳语带嘲讽呵呵两声,讥笑道:“小州医博士,水平与卖符的一路货色。这将领倒是有几分见识。星星之火,尚可控制。等到野火燎原之时,一切就都晚了。”
  宝珠一听,急切说道:“既然如此,可否请道长襄助中丘,提前阻拦疫气?倘若瘟疫蔓延开来,成德军乘虚而入,到时候伤亡恐怕比疾病更严重。”
  周青阳盯着她,半晌没有作声,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些故人的影子。
  杨行简着急离开,宝珠却想留下看看情况,杨行简顾不得尊卑上下,失声叫嚷疫鬼猛于虎,要不是周青阳在场,他恨不得跪下来求宝珠赶紧走。
  “足不出户的话,暂时还没什么危险。你们在旅店老实待着,屯下干粮饮水,关上门不要跟任何人接触。我且出去会会那疫鬼,瞧它有几斤几两。”
  周青阳站起身,神态又恢复了往日的轻松洒脱。她利落地收拾出一个包袱,扛在背上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宝珠依言而行,派杨行简去置办口粮,因放不下心,又让韦训跟上去协助。接着关门闭户,在房中抄经为他们祈福。
  长幼二人不一会儿赶到了敦业坊,此刻坊外已是戒备森严,不少兵卒在周边巡逻,进出坊门的手续不比通关简单。行商、乞丐之类未入户籍的浮客都被清理出来,外来者一律不许入内。县令还请来一帮和尚道士在外面设坛作法驱赶疫鬼,场面十分热闹。
  韦训瞧了瞧这阵仗,对周青阳道:“师侄背你翻墙进去?”
  周青阳不答,斜睨了他一眼,伸手往褡裢里掏摸。韦训以为她要拿出些避疫丹之类的东西,谁想她掏了半天掏出一枚小钱,低头放到韦训手中,吩咐道:“拿着钱,去街上买根糖吃,吃完回旅店守着小娘子。我可不会带炼气期的小鬼蹚这种浑水。”
  韦训被她视作儿童,怫然不悦,二指一夹将那枚铜钱捏弯了。
  “老瘸子,你自己能蹦跶进去?”
  周青阳笑道:“师伯自有办法。你寒疾未愈,再染上凶猛疫气,我恐怕救不了你。师伯奉行的‘道’是:悉心竭力,活一人犹活百人。你能尽心尽力顾好一个,就等于救了许许多多人。倘若你就此倒下,谁送那孩子去幽州呢。”
  说罢,她从包袱里面抽出鸡毛裙,缠在腰间。又掏出一把干艾草点燃了拿在手里,昂首阔步往坊门走去。口中念念有词:“斗柄回寅,乾元启运;南斗注生,北斗注死;三尸伏藏,六淫遁形!”
  守卫坊门的兵卒看到一名白发女巫身着五彩斑斓的羽衣,挥舞着冒烟的艾草走来,口中念着听不懂的咒语,均是一愣。县令虽然延请僧道前来驱疫,但没人愿意冒险进坊,都聚在正门外作法。兵卒以为这巫祝也是来驱鬼的,未作阻拦,直接放她进去了。
  周青阳大大方方迈入坊门,开始一间间院落搜索,探问死者的住所。
  再说县衙之中。昨日万寿公主忽然深夜来访,惊鸿一现,其后芳踪难觅。韩筠清晨醒来,疑心是幻觉,正恍惚间,家里苍头慌慌张张说他上阵的甲胄不翼而飞,遍寻不到,恐怕是走了贼。
  县衙遭窃,主将甲胄被盗,无疑是件令人颜面扫地的大案。然而韩筠得知消息后,反而喜出望外,命人切勿声张。这印证了昨夜并非南柯一梦,公主确实来过。
  她既然索要公验,说明要出城。此刻只要去北门守株待兔,必能等到她。但此前韩家种种行径对公主已是无礼至极,韩筠不敢再唐突,强捺相思按兵不动。他也曾动过派人护送公主去幽州的念头,可她身旁似乎有得力护卫相随,轮不到自己插手。
  反复回味初次相见的细节,她对自己冷言冷语,不假辞色,正如那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韩筠一颗心完全沉醉其间,而“辜负秾华过此身”的悔恨自伤也愈加浓烈。
  正当他满心懊悔,没向她求一份公验副本,以供珍藏墨宝时,忽听亲兵来报有飞刀传书。
  一把寻常餐刀贯穿细鳞甲,插在县衙前堂照壁上,刀柄系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刀刃入石四寸有余,几名力士连番上阵,憋得脸红脖子粗,也没能将其从石头里拔出,要把甲卸下来,只能将其拆散。
  韩筠哪里顾得上甲胄,急忙接过亲兵呈上的信,展开一瞧,只见上面以公文帖的格式写着:“邢州衙内什将韩筠:今疫病肆行,民生罹苦,遣汝协同良医青阳女冠共理疫病防治诸事。汝当全力襄助,如律施行。火急,立待。”
  指挥下属的公文必钤印方能生效,而在这张帖上,则以一枚玉梳形状的朱砂印替代,梳背镂刻有精美的飞天纹样,字迹正是出自公主之手。
  如愿得到天人手书,韩筠惊喜交加,更让他欣喜若狂的是,公主竟委以重任,交代他办事。他赶忙除服脱孝,换上红抹额,命人备马亲赴敦业坊处理瘟疫。
  另一边,周青阳以驱鬼的名义深入里巷,亲眼瞧过病人,症状皆呈剧烈呕吐腹泻,并未出现高热咳血,她心中不禁微微松了口气。
  坊中居民贫苦,居所逼仄拥挤,巷中污水横流。排放污物的明渠已有许多年未曾清理,深秋季节依然臭不可闻,正是各种疫病滋生的温床。
  坊民囊中羞涩,就算开具药方,他们也无力购买。周青阳只得吩咐家属以盐煮汤,不断为病人补水续命。又念念有词在锅中撒了符灰,以增强病人求生的信念。
  她一路走访,每打听到一名病人、亡者,便往门板上贴一张避疫咒符,以此作为记号。如此将敦业坊细细踏访一遍,终于锁定了起病最密集的区域。
  这是里坊东南角的一块空地,当中有一口公用水井,近六成死者生前都居住在这附近。周青阳挥舞艾草,围绕水井踱步几圈,顺着痕迹追踪,在五十步开外的屋舍中发现一处露天便池。
  按理说,这个距离不至于污染水井。可是即将入冬,农活停歇,原本应运往田间做肥料的粪便堆积于此,无人清理。便池地势高于井口,前些天连降几场大雨,粪水悄悄从便池蜿蜒流入井中。
  周青阳常年在乡间行医,经验丰富,据此推测:坊中居民贫苦,秋冬季节薪柴昂贵,许多人舍不得生火,更不用提饮茶。平日里直接喝生水,吃冷食。再加上这口粪水污染的井,疫气的源头已然清晰明了。
  庆幸的是如今天气渐冷,疫病势头不至于太过凶猛,倘若暴发于盛夏,死者恐怕要多出十倍不止。
  周青阳一身五彩斑斓的巫祝装扮极为惹眼,引得不少坊民跟在她身后瞧热闹。她佯装御敌时的紧张模样,大声念咒:“三尸伏藏,六淫遁形!疫鬼就藏在这口井中!”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里长战战兢兢上前,小心询问:“敢问巫祝,可是道号青阳?”
  周青阳微微一愣,点头应了,里长顿时奉若神明,立刻派人去向上司禀报。
  不多时,韩筠带着亲兵苍头匆匆赶来,叉手行礼,恭敬道:“某奉上官指令,襄助道长抵御瘟疫,有何指示,但说无妨。”
  周青阳行医多年,向来凭借女巫身份,借助鬼神威力与乡民迷信心理施展医术,还从未有过官方助力。见这小将主动请缨,她也不客气,当即从坊民中点出十几个身强力壮者封井,又指挥兵卒挑石灰铺垫在附近地面上。
  “疫气弥漫,根源在于污秽淤积,如不斩草除根,将来隐患无穷。”
  周青阳如此解释,韩筠当场派人征发徭役,着手清理中丘城内所有排污的明渠暗沟。诸事安排妥当,他客气地向周青阳询问:“请问道长,是否有避疫汤方分享?”
  “防病于未起,治病于未发”正是周青阳的医术理念。她环顾四周,见围观者多衣着寒酸,心中明白,就算开出药方,他们顶多吃上一两副就难以为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