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辟珠记 第124节
  急促的喘息拂过耳畔,她抱得越紧,他抖得越厉害。两颗怦怦狂跳的心隔着衣物紧贴在一起,仿佛两匹并驾齐驱的野马,蹄声激烈地交织在一起,无法分清究竟是谁的鼓点。
  韦训渴急了、燥极了。他在心中暗恨那洛阳奸商,骗钱就算了,偏偏人参是实打实的真货。他如今虚不受补,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燥热的补药。恍恍惚惚之间,他想:凤凰胎不在三山五岳,也不在四海八荒,就在眼前,就在怀中。
  眼前是她颈后细腻的肌肤,一抹雪色的弧悄然隐入衣领深处,他连忙闭了眼,不敢再瞧。可心底的野兽却不肯屈服,拼命挣扎着想破体而出。那兽要活活吞下这颗凤凰胎、活珠子,才能缓解几欲涨破肌肤的沸热。
  可是,这合宜吗?韦训朦朦胧胧知道宝珠愿意主动亲近自己,可她似乎并不明白这亲近之后代表的含义……
  早就深埋在心底的欲念,被那碗药汤激得浮上水面。意动则身动,再难克制。忽然,他低下头,嘴唇轻轻凑近她的耳畔,张口含住了她的耳珠。
  他口中的温度比自己要低,呼出的气息带着凉意,宝珠瞬间一愣,明明不冷,却同样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身体深处某个角落,仿佛有一颗种子悄然破土而出,痒痒的、新奇而陌生。
  韦训一言不发,越搂越紧,似乎要将她深深嵌入自己的身体里,以此表达吞噬的渴望。
  宝珠感到呼吸逐渐艰难,他抓得这样紧,钢爪般的手指陷入她丰盈的臂肉,身体间不容发地压迫过来,绷得像一堵墙,以至于他蹀躞带垂下的匕首戳在她身上。
  虽然喜欢韦训颈窝清爽的气味,也喜欢亲密无间的拥抱,但这样压迫到极限的力量却令宝珠感到一丝陌生的威胁。她用力拱了拱,试图重新寻找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却发现完全动弹不得。
  宝珠并不是默默忍耐不适的温和脾气,既然动不了,索性学着他,仰头张口在他薄薄的耳廓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韦训表情有一瞬间空白,猛然一颤,手臂下意识又收紧了几分。宝珠感到自己要被挤碎了,发出“嗳!”的一声痛呼,他顿时惊醒,意识到过分了,连忙松了手。
  预料药性发散开来,必然没轻没重地伤了她,韦训一时间急得冷汗直冒,心里明白必须立刻离开,胡乱编了个借口搪塞:“我、我……驴、驴还没有喂!”
  说完,一个箭步冲向门口,却在开门时遇到阻力,拉了两下,门纹丝不动,不知被谁锁了。
  宝珠见他像被狗追的狸子一般,慌慌张张地弓着背挠门,惊愕莫名,刚想提醒他摸错了方向,话未出口,韦训已经伸手掏进门缝,竟硬生生将门板从门轴上抠了下来。
  他举着脱落的门板愣了一瞬,随后转身后退,迈过门槛,站在外面将门板重新塞回门框之中,马马虎虎地立好。
  “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留下一句敷衍的话,人影匆匆消失了。
  宝珠摸着自己发麻的胳膊,一头雾水。原本怜爱他病中受苦,食不下咽,想留下他抱着暖一暖,这人却不知为何举止怪异,简直莫名其妙。宝珠一阵纳闷,突然想起罗袜全部交给浣妇清洗去了,今晚确实不能留人,才就此罢休,吹灯睡觉。
  作者有话说:
  风卷清云尽,空天万里霜。元稹
  第200章
  十三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飧食过后,困意来袭,眼皮直打架。他抱着铺盖到处找地方睡觉,旅店屋舍不够,师兄弟俩将铺盖安置在柴房的稻草堆上。四面有墙,屋顶不漏,这条件比露宿强得多,小沙弥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因吃了一肚子汤饼,十三郎三更起夜。冷白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柴房,柴堆上有个人影在打坐。或许是因为他的生命之火日趋黯淡,连影子都淡极了。
  十三郎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睛,只见韦训腰间缠着一条薄被,双手捏诀,以真武坐姿态阖目练功。明知自己命不久矣仍彻夜用功,这残阳院大师兄的位置,真不是凡人能坐得上去的。
  十三郎忍不住劝道:“师兄,难受就躺着歇歇,别再熬大夜了。”
  “你别管!抵达幽州之前,我定要练到天下第一的境界。”
  韦训闭着眼睛,随口应付师弟,觉得鼻腔里又开始流血,从身旁拿起湿透的领巾擦去了。
  那碗参汤不知加了什么,让他狼狈不堪,如坐针毡,亢奋得鼻血流个不停,万幸当时逃得快,没让她瞧见自己不堪的反应。
  无可奈何之下,最后只得以对付莨菪子、曼陀罗之类毒物的法子,以内力凝集搬运,强行将药性压制在气海之内。这是个顾头不顾尾的笨办法,至于日后该怎么消解这团易燃易爆的“火药”,只得听天由命。或许,他根本活不到需要处理这个问题的时候。
  韦训摘下领巾后,十三郎清楚地看到青紫色的脉络从他领口一路向上,蛛网般蔓延到脖颈。自离开洛阳,他一路上佯装无事,其实病情进展极快,不得不从早到晚戴着领巾,掩饰身体的变化。
  十三郎心里嘀咕,师兄这状态,还能坚持到目的地吗?他清楚韦训心急火燎,自己却不能向人诉说,也没什么手段能帮上忙,不由得满心沮丧。
  解决完内急,十三郎回来倒头继续睡。第二觉醒来时,天已快亮了。韦训被参汤折腾了一夜,只靠墙歇了一会儿。鼻血终于止住了,人也凉透了。他悄悄洗净领巾上的血,换了一条包袱皮缠在颈中。
  十三郎见他脸色极差,试探着提议:“既然咱们已经到了相州,不要稍微停一停,再找师伯给你瞧瞧?”
  韦训想起那人刁钻刻薄的态度,摇了摇头:“她几年前就断言我没救了,再听一遍诊断也是无济于事,不值得耽误时间。”
  十三郎劝道:“就算治不得,讨一些缓解症状的药物也好啊,你这样吃不下睡不着,万一、万一……就只有我牵驴了。”
  他不忍说出万一之后的话,但师兄弟俩心里都明白,倘若中途韦训撑不住崩溃倒地,护送宝珠的责任就只能落在这个没出师的小沙弥身上。武力虽比杨行简强些,可仍是小儿怀珠行于闹市,前途吉凶难料。
  这一天,众人如往常般整顿行李,备好干粮。在韦训连番催促下,一行人上路时,天刚蒙蒙亮,道上结了一层白花花的冷霜。
  再见宝珠,韦训脑海里克制不住反复回味昨夜亲昵的细节,窘得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她。
  宝珠倒是坦然自若。她本以为韦训服用上党参后,多少会有些补益。可迎着晨曦仔细端详他的面容,眼底的青色却越发浓重,整个人灰扑扑的,神态中掩饰不住的疲惫。
  宝珠顿时火冒三丈:“怎么回事,那杀千刀的奸商,竟敢卖给我假货?!”
  韦训暗自叹了口气,心道还不如是假货,吃根萝卜干,也不用生受这些难以言说的折磨。
  “是真的,只是吃下去有些燥,没睡好而已。”他这般解释,宝珠听了半信半疑。
  路上走了一程,太阳高高升起。宝珠见前路风平浪静,扯住缰绳,吩咐韦训:“你喝点水,去牛车上躺一会儿补补觉。”
  韦训刚要回头拒绝,却见她扯开斗篷,从怀里掏出水囊,伸手递了过来。
  自从邱任说了那句“多喝热水”的敷衍医嘱,宝珠一直记在心上,有机会就督促他喝热的。赶路时没有停下烧水的条件,天气一冷,囊里的水冰冰凉。宝珠便将容器揣在怀里用体温暖着,这样入口时虽不是热水,起码是温的。
  这番细致入微的体贴,令韦训荡魂摄魄,久久说不出话来。倘若不是精疲力尽,此刻恐怕已害羞得面红耳赤。再以谎言敷衍,就配不上她这挚诚如火的情义了。况且整个人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他接过水囊喝了两口,把缰绳还给宝珠,踩着车辕钻进车厢。杨行简本想说点什么,看着公主的脸色,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可只过了一弹指的功夫,韦训又忙不迭从车里跳了出来,就好像车厢里有东西咬他。
  牛车里的锦绣铺盖是宝珠的,但凡露宿或是遇上只有通铺的旅舍时,她便凑合睡在车里。因此掀起被褥,满是她身上的气息,喧腾腾的又香又暖。韦训折腾了一夜才压制住贪慕之情,岂敢再挑起意头来,一刻也不敢逗留。
  跳车之后,宝珠觉得他举止怪异极了,疑惑地问:“你到底怎么了?要不然换你当一会儿骑驴郎君,我进去坐车?”
  十三郎赶着接话:“那我来牵驴,当一会儿残阳院首席,青衫头陀。”
  韦训哭笑不得,略一思索,干脆跳到车厢顶上,摊平四肢躺下了。天气虽冷,阳光却好,他像只晒暖的猞猁,晒了正面晒反面,难得休息了一阵。
  没想到前半路程已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寿命,剩下的时间与剩下的旅费一样,捉襟见肘。想起十三郎的提议,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子好走了。虽早已接受事实,不愿苟延残喘于世,但就算是为了她,也应当再去碰碰运气。
  韦训趴在车顶上,与宝珠闲聊:“我有个师伯住在相州滏阳县,是个名医……”
  宝珠抬起头,诧异道:“怎么不早说?那不就在前路上?”
  韦训道:“虽不算绕道,但那人脾气古怪,想必要费些口舌,得多耽搁一日。况且前些年她来长安采药,我们见过一面,她当时已断言治不好了。”
  宝珠立刻说:“那是过去的事了,说不定这些年医术又精进了呢?既然是你的师伯,陈师古的师兄,想必是比邱任要高明的。”
  听到这个新消息,宝珠觉得看到了希望,只是担心那人跟陈师古一样乖谬可厌,不肯好好为韦训诊治。
  不一日,一行人进入滏阳地界。此处已接近魏博镇与昭义镇的边境线,来往的兵将与辎重明显多了起来。
  据韦训所说,他这位相州师伯不住在城里,多年来在乡下行医。他一路向人打听“青阳道人”或是“滏阳名医”,可谁都没听说过附近有什么知名大夫。
  一直问到田头上晒太阳的老汉,才打听到附近有个叫四侠店的地方,住着一名叫周青阳的女巫,会驱邪看事,但因为经常口出恶言,为人所厌恶。
  没有别的线索,一行人只能前往四侠店寻找。还没进村,便听见一个女人高声叫骂的声音。
  “阿丑还不开门!你这腌臜愚蠢的田舍奴!狗彘不如的乞索儿!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吝啬鬼!你爷娘在时都得给我跪下喊祖奶,你竟然忤逆我的祝由术。不把那些麦粉丢弃掩埋,七日之内,你家必遭夜叉鬼上门,全家人被恶鬼附体折磨,手足溃烂狂叫而亡!到时候你求神拜佛也来不及了!”
  句句不堪入耳,杨行简摇头叹气。宝珠极少遇见市井田间的人骂街,津津有味地听了半晌。
  听到那铿锵有力的嗓音,韦训眨了眨眼,道:“应该就是这儿了。”
  众人顺着骂声寻过去,只见一名身材高大的女子,头戴逍遥巾,身穿五彩斑斓缝着野鸡毛的奇怪裙子,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朝紧闭的庭院内抛洒纸钱。
  这身花哨行头是女巫行祝由术时的装扮,不管是宫廷还是民间,治病向来是巫医并行,谓之“毉”。看来这位师伯习惯以女巫的身份行医。
  她白发如银,没有一根黑发。面容看起来与拓跋三娘年纪相仿,嗓音却如同年轻女子一般洪亮,令人很难判断她究竟多大岁数。不管她如何咒骂拍门,那农家始终不敢吭声。
  韦训叉手一拱,朗声打招呼:“师伯。”
  周青阳回首一瞧,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一番:“咦?小病猫子长这么高了,怎么还没死?”
  宝珠听她说话极晦气,心下恼火,只是想到此人可能有救治韦训的医术,强行压着火气。
  韦训上前道:“求师伯瞧瞧,能不能再拖延一阵。”
  周青阳回头朝门板踹了一脚,看起来暂时放弃了,转身大步流星走了。宝珠这才发现,她裙下有一只脚是木头义肢,竟是个瘸子。
  几人随着周青阳来到村外的一座小院前,推开门,只见院内荒草丛生,几近没膝。一头大青驴正埋首其中,悠然啃食。院子角落里,歪着一尊半人多高的大丹炉,上面锈迹斑斑,爬满了蛛网。宝珠往里瞅了一眼,发现丹炉底部豁开一个大洞。
  十三郎入门晚,是第一次见周青阳,之前只在同门口中提起过,他好奇地问:“师伯,那家人怎么得罪你了,值得撒纸钱咒骂?”
  周青阳恶狠狠地道:“那啖狗屎的吝啬鬼,我跟他说过麦子生霉长角不能吃,他舍不得扔,磨成麦粉了。等吃下去,全家都得烂手烂脚。”
  她打开家门,满室乱七八糟,数不清的药草与行祝由术的纸人纸马堆在一起,东倒西歪。周青阳进门解下鸡毛裙,随手扔到杂物堆上,里面是一身脏兮兮的褐色道袍。
  她在胡床上落座,招手示意韦训坐到对面。韦训伸出胳膊,却不肯撸起袖子,周青阳也不勉强,隔着布料一边切脉,一边打量韦训。片刻后,她一本正经地道:
  “是喜脉!有五六个月大了。”
  宝珠与杨行简对视一眼,脸上都是欲言又止的嫌弃神态。心想怪不得打听不到她的名声,感情连阴阳乾坤都分不清。
  韦训倒也不恼,无奈地说:“师侄在下圭县看过病,人家说我宫寒,生不出了。”
  周青阳幸灾乐祸地道:“那是庸医!孩子确实生不出,可你这肚子里邪念不少啊。蠢蠢欲动,心怀鬼胎,不知哪天憋不住就生出来了。”
  韦训听懂了她话中暗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抽回胳膊站起身,对满头雾水的宝珠等人说:“你们先出去逛逛,别走远了。”
  宝珠皱着眉头道:“又是师门秘术,不方便让外人旁观?”
  韦训点了点头,张开手臂,半哄半轰将同伴们推出去,然后紧紧关上了门。
  他清楚这位师伯医术神妙,只需望闻问切中的一样,就能断人生死。周青阳通过脉象探知他隐秘的心思,就好似透过清澈溪水看水底的鱼,根本藏不住。
  “你怎么知道这‘鬼胎’有五六个月了?”
  周青阳扬手示意他靠近,迅速揪下他一根头发,拿在手中晃了晃,说道:“这发质最近一截有大变化,吃得好了,心里快活。突然开了窍,日思夜想都是那件事,你这年纪,再正常不过。你师伯我日过的人都生玄孙了,还能看不出你小子心里有什么鬼主意?”
  韦训默然不语。
  周青阳又道:“最近一个月,不知道你作什么死,劳伤过甚,病情迅速恶化。看过别的庸医,吃了猛药,克化不动,再来找我干什么?东西是好东西,只不过是给濒死之人从阎王那偷一盏茶时间,留遗言用的,跟你的病不对症,越吃心里越燥。”
  她向地上瞅了一眼,接着道:“末梢已僵木,病入膏肓,没救了。”
  韦训这才察觉,周青阳在桌下悄悄用木肢踩着他的靴头,症状如她所说,自己毫无感觉。
  他收回腿脚,直言说出需求:“我承诺护送人去幽州寻亲,如今走不动了,只要再多撑两个月……一个月也成。”
  周青阳呵呵两声,调侃道:“你这脉象气色,全靠先天功吊着一口气。干脆把心里的事老实讲出来,人家未必不同意,省得下葬时还是个童子。反正生不出,不用担心留下遗腹子。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天道自然,没什么好害羞的。”
  韦训傲然道:“我不需要别人可怜。况且人之将死,应断则断。纠缠不清,死得不痛快,也不道义。我只需延寿月余践诺,坚持到送她平安抵达,就能瞑目了。”
  一番话磊落洒脱,毫无私心杂念,亦无贪生怕死之辈苟且不堪的态度。
  周青阳半晌不语,眉头紧锁,似有千般思绪在心头翻涌,犹豫不决。
  许久之后,她幽幽一叹,怅然道:“玄英道心破碎以后,竟还能教出你这样的徒弟。你此刻前来求救,看来是天命使然,天下气数已尽。”
  她站起身,在杂物堆中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通,终于从角落里翻出一只陈旧的小锦盒,上面落满了灰尘。周青阳拂去蛛网,打开盒盖,里面装着鸽蛋大小一枚蜜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