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辟珠记 第92节
  心脏剧烈鼓动,将大量血浆泵出体内,越是用力拼杀,血流失得越快,深陷敌阵时,根本没有低头处理伤口的余地。霍七郎清楚知道,短短五次呼吸之后,她将因大失血昏迷倒地。
  拖延了近十年的死期终于来临了……但这一次并非为国为民,也不为任何虚无缥缈的大义。她要为守护一个具体的人,一个可以真实相拥的人血战到死,无论他姓甚名谁。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机会回头再看一眼那张绝世的容颜。
  霍七郎浑身浴血,心中却充满了奇异的满足感,她放声大笑,双手荡起陌刀,从胸腔中爆发出一声快意的嘶吼:
  “霍七——尽责!!!!!”
  第150章
  重伤的霍七郎一声响彻云霄的咆哮之后,精疲力竭的众侍卫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然来临,紧跟着爆发出负伤猛兽般的怒吼:
  “宋映辉尽责!”
  “黄孝宁尽责!”
  “徐来徐兴尽责!”
  牙兵们被这些战士悍不畏死的豪迈气势所震慑,一时站定了不再冲锋——镇守南门的这名陌刀猛将已是强弩之末,只要稍微等待片刻,她自会因流尽鲜血倒地身亡。
  李元瑛的视线全被霍七郎身上如喷泉般涌出的血流所占据,止不住浑身恶寒,颤抖不休,再也支撑不住,几近瘫倒在地。
  他的人生犹如一条危机四伏的漆黑窄道,若不奋力抢夺便会败落,而败落则注定惨死。宫墙内冤魂不散的血涂鬼,被活埋在陵墓中的胞妹……
  血红色的回忆汹涌反噬:母亲全身浸泡在血泊之中,惨白的面孔,急促的呼吸,浓稠的血浆从床榻流向地板,宝珠声嘶力竭的哭声……难道这是他命中注定要遭受的诅咒,要再次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子流尽鲜血而亡?
  可还有任何挽救的可能?任何阻止生命之源流失的手段?
  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一段话,每个字都清晰无比,那是霍七郎的声音:“汤剂止血效果有限,如果出血量很大,直接用手按压伤口,在靠近心脏的一端捆扎布条……”
  要止血!要止血!与母亲不同,她所受的是外伤,还有一线生机。
  李元瑛已然站立不住,四肢着地,向着重伤的霍七郎匍匐过去。于夫人没能拉住他,羽箭不断从头顶掠过,敌人已存了斩尽杀绝的心思,就算投降也是必死无疑。
  霍七郎只觉头晕目眩,耳鸣阵阵,力量随着失血快速流失,就算要同归于尽,也要在死前多带几个人下去……她正如此想着,忽然有一双手揽住了负伤的那条腿。
  她正要反手剁下,却感觉到那双冰冷的手紧紧地按在大腿内侧的伤口上,用力将泉涌般的鲜血压在体内。血浆打滑,手指滑着嵌入伤口内部,鼓动的血脉竟然和心跳节奏一致。
  要捆扎,要布条……李元瑛一手压着伤口内的出血源,一手颤抖着往自己头脸上摸索,伤口喷出的温热鲜血同时将他染红。扯下头上的抹额,他手口并用,将这条嵌着玉片的丝带狠狠勒在她大腿根部。
  “对!对!就是那么干!用力!真乖……”
  霍七郎已猜到那双手的主人是谁,脸上浮现出意外的惊喜笑容,她继续挥舞陌刀,将眼前的敌人逼退,为他的急救操作留出间隙。将抹额打结后,李元瑛试着松开手,涌泉般的血流竟然真的止住了。
  “行了,退后!”霍七郎一声令下,他知道自己碍事,毫不迟疑,手脚并用退回屋内。
  虽已流失了不少鲜血,但有止血带暂时压制,还可以再坚持一阵。绝处逢生,霍七郎振奋精神,高声对敌人吼道:“老七就是天生命硬,挡刀挡枪挡煞,来啊!再战!”
  一边吼一边退了两步,将敌军引至回廊,她猛挥陌刀,将全身力气灌注在这件巨型兵刃上,砸向廊柱。这一击刚猛绝伦,木柱当即从中折断,回廊之上的大片屋檐随之坍塌,尘土飞扬,瞬间淹没了十几名牙兵,尸体和残瓦断梁将南门堵住。
  霍七郎暂时得以抽身,穿越屋宇,再奔向北门支援。有她这等强援顶上,众人精神大振,濒临崩溃的防线再度支撑住了。
  此时身在院墙外的刘勉感到坐立难安,小小一座院落,派进去的兵将已逾百人,不仅没能攻克据点,还有几个完全被吓破胆的牙兵不顾斩首之责,从里面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
  刘勉骂了一句脏话,对身边的什将下令:“将里面的废物撤出来,直接放火烧!”
  那什将心想这条街都是木构建筑,放火之后恐怕会牵连整个里坊,然而主将已经下令,哪里敢有半点违逆,即刻着人去准备火油。可刚刚跑出去五步,就被一支破甲箭插在胸口,仰面而倒。
  刘勉一惊,尚未及反应,铺天盖地的箭雨已经从天而降。他身边的亲兵连忙持盾防守,护住主将。一轮齐射过后,隆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街道另一头扬起大片尘土,仿若北境的沙尘暴来袭。
  尘暴之中,一队精锐骑兵疾驰而来,弯弓射出第二轮箭雨,距离拉近到二百步之内时,已能看清这队人马穿着王府战袍,他们收起弓矢,齐齐抄起长枪,迅猛地攻向敌军。
  牙兵们措手不及,被骑兵践踏冲撞开来,率领骑兵冲锋的人正是韶王府典军袁少伯——援兵总算赶到了。刘勉心想王府总共才一百多个侍卫在册,并且全是步兵,不知他们从何处弄来那么多良马。
  他亦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一惊之后并不慌张,毕竟这里不是长安,幽州城内是他们刘家的地盘。正要下令重整队形,派人去调集更多牙兵,却有一名传令兵满脸惊慌地来报:“都将!子城遭袭,右厢兵马使反了!节帅命您赶紧回防!”
  “什么?!”
  刘勉顿时勃然变色,他预料到韶王可能会垂死挣扎,却未曾想在这种时刻遭遇谋反。子城是刘昆的老巢,节度使府的所在,此时刘勉再也顾不得这间外宅,立刻下令所有人撤离燕都坊,迅速前往城南回防。
  但袁少伯并未给他这个选项,在身侧两骑的护卫之下,他径直穿过敌阵,用一丈八尺长的马槊刺中了刘勉的后心,战马驰骋的冲撞力加上他的巨力,刘勉虽身着明光铠,却依然被矛尖贯穿,袁少伯怒喝一声,将他从马上挑落下来。
  刘勉旗下的左卫牙兵本就在外宅死伤惨重,见主将身亡,登时失去了斗志,被王府骑兵一路驱赶追杀,狼狈地从燕都坊逃了出去。
  袁少伯接到报信火速回防,心中挂念着韶王的安危,无意继续穷追猛打,勒马返回外宅。只见庭院中满地皆是尸骸,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肚破肠流,每一寸土壤都被血浆染成暗紫色,影壁上甚至还挂着肠子。
  袁少伯心惊肉跳,不知韶王是否还幸存,带众兵将冲向中庭,屋宇回廊已然坍塌,他们绕到北边,见宋映辉身中多箭,倚着廊柱,黄孝宁正在为他包扎,徐来和徐兴兄弟左右搀扶着李元瑛,试图让他缓缓起身。
  “主上!”袁少伯还刀入鞘,奔到他身前,“末将来迟了!您……”
  李元瑛与其他侍卫一样,头脸上糊满了鲜血,一时难以分辨何处受了伤,他疲惫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的血。派军医来善后……”
  袁少伯再向室内望去,犹如血人般的霍七郎撑着陌刀,一瘸一拐地朝向墙边走过去。宇文让静静地侧卧在破窗边,仿佛那一日相伴出门作乐大醉之后睡着了一般。
  她嗓子已经吼到嘶哑了,喊道:“喂!这次别指望我再扛你回去了。”
  宇文让一动不动。霍七郎轻轻踢了他一脚,他翻身仰卧过来,双眼的瞳孔已然扩散了。醉卧沙场君莫笑,不管喝多少醋汤解酒,这个年轻人再也无法清醒地起身了。
  霍七郎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坐倒,陌刀锵啷一声掉落在地上。十年后的这一战,援军终于及时赶到了,她以为自己会感到释然,然而却是一种莫可名状的空虚,仿佛那些年的记忆与情绪已随着血液流走,茫茫然不知身处何年何月。
  袁少伯指挥侍卫们将伤者抬回王府救治,霍七郎被人搀扶着出门,余光看见康思默穿着一身牙兵的衣裳,正挤在人群中探头探脑,她浑身一震,挣扎着想要夺刀砍人,被袁少伯轻轻拦下。
  “多亏了通事及时赶来向我报信,否则再晚片刻,就全军覆没了。”
  霍七郎又是一阵茫然,看着那卷毛蛮子冲自己挤眉弄眼地卖弄。
  李元瑛经过她身边,轻声道:“我授权他一旦感到有任何异常,立刻逃走求援,胆小之人往往直觉敏锐,即便不能参战,亦有其用处。”
  霍七郎回想夜宴上那次烟花意外,康思默也是早早脚底抹油,事后却并没有被追责,她似乎有些明白了。这头狡猾的狐狸,总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伤者与阵亡者被分别放在骡车上运送,家令亲自赶着马车过来迎接,李元瑛登车之前,回头朝霍七郎望了一眼,袁少伯会意,命人把她抬到王的车里。
  霍七郎躺在波斯厚地毯上,车厢晃动,加上失血带来的眩晕,仿佛躺在一艘小船上。李元瑛再也无法维持端庄的坐姿,抱膝倚靠在车厢壁上,盯着她的脸出神。
  虽然已经紧急捆扎了抹额止血,但她腿上那道巨大的伤口仍在缓缓渗血,沾湿了地毯。他不敢往她下身看,当时手指滑进创口深处的触觉深深蚀刻在记忆中,稍一回想就感到毛骨悚然,几欲昏厥。
  霍七郎道:“回去以后,请帮我跟厉夫人借一副最细的针线。”
  李元瑛仍没有回神:“什么?”
  霍七郎呼吸短促,喃喃说道:“今日要做点针线活,不是自夸,老七的女红在师门里仅次于韦大,未必输给王妃。”
  李元瑛已然懂了,仍不敢细想针线在皮肉里穿梭的景象,说道:“府中有专业的军医。”
  “交给他们,我这条腿就算废了。”
  她望见李元瑛头脸上都是自己的血,如美玉蒙尘,伸手拉着他的衣襟,想用袖子给他擦拭,结果却蹭得更脏了。
  “我叫你突围的时候,你居然不听我的命令。”李元瑛用一种麻木且不满的声音抱怨。
  霍七郎轻声反问道:“怎么着,大王要扣我工钱?”
  李元瑛感到一阵虚脱无力。是啊,还能拿她如何呢?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今日有数名多年陪伴身边的忠臣死士牺牲,他心中充满了混乱与悲伤,虽欲立刻倒头昏死过去,可后续仍有许许多多的事需要亲自定夺。
  如今玉龙毁折,换得眼前这人一线生机,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霍七郎微笑着调侃道:“我把你的宝剑砍坏了,不过……当时似乎听见有谁当众喊了一声‘七郎’?我怎么记得某人说过……
  她切换声线,以惟妙惟肖的嗓音模仿李元瑛:“就算被割断喉咙,我也绝不会叫你一声!”
  李元瑛望着这张因失血而惨白如纸的脸,人明明虚弱到只能躺着喘气了,却依旧絮絮不休地开着玩笑,不肯停歇。
  脸上已做不出任何表情,心中却翻卷着万丈激浪一般的情绪,木然沉默了片刻,李元瑛开口道:“无论怎样,你都不肯闭嘴,是吧。”
  霍七郎正要再说些别的打趣,告诉他这只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不昏睡过去,李元瑛俯身下来,用自己的嘴堵住她的唇。
  作者有话说:
  止血带每隔30-60分钟松开一次,以免远端肢体出现缺血坏死。  残阳院的外伤缝合技能领先时代。
  第151章
  黄孝宁断了两根指头,徐来丢了一只耳朵,外观总算能与他一模一样的兄弟徐兴区分开来。他们是战场上的幸运儿,令人痛惜的是,宋映辉当夜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能征善战的刘勉被袁典军一矛捅了个对穿,右厢兵马使张继方趁机一举攻下子城,将酷虐的前上司刘昆连根铲除,刘氏家族随之覆灭,节度使府内再次人头滚滚。
  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继方刚拿到节度使宝印,还没来得及宣布原上司的罪行,为自己下克上的哗变行为申辩,蓟、妫、檀、易、定等各州将领已率领州兵包围了幽州城。张继方这才恍然惊觉,背后有人设下了一个更庞大的局,他十分知趣,立刻投降,亲自前往韶王府献印请罪。
  等到契丹可汗的两千骑兵在北方边境游荡时,韶王李元瑛已然牢牢地掌控住了幽州的局势,没给他们入境的机会。
  幽州城的军民对此坦然接受,此地从上到下崇信佛教,笃信因果与征兆,早在军变前几日,盘旋在韶王府上空的乌鸦群已经清楚昭示了天命:自从踏入幽州之境,这位李姓皇子注定要接管祖宗打下的土地。
  与前些任的节度使不同,韶王并未向朝廷上表请封,仍谦虚低调地保持着“幽州刺史”的官名。监军使阮自明缄默不语,默认了李元瑛接管刘昆的首脑地位,谁是真正的幽州节度使,所有人心知肚明。
  十日之后,在此战中阵亡将士的葬礼如期举行。韶王身着素服,亲自为他们扶棺。死于刘勉之手的采露的尸身也被收敛回来,与其他阵亡将士一起,以军礼下葬。
  霍七郎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前来出席葬礼。在宇文让的棺材面前,她小声咕哝道:“早跟你说过了,拼命挣勋功有什么意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如趁着有命在,去酒楼多吃两顿好的。”
  她从怀里摸索了一番,稍稍掀开棺材盖,往缝隙里扔了些东西,再重新盖好。或许是由于重伤未愈动作迟缓,做得不够隐蔽,一回头便对上李元瑛诧异的目光:“你往里面扔了什么?!”
  霍七郎咧嘴笑道:“几粒骰子而已。这小子以后不用再执勤,可以肆无忌惮地玩一玩了。”
  李元瑛神色复杂,垂下眼睛思忖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未再追究。事死如事生,如今他除了为这些牺牲者追赠官职,给遗孤予以抚恤外,也并不能再为他们做更多了。这家伙是宇文让生前的同袍战友,给他添一件博戏玩具陪葬,荒唐中又有一层洒脱。
  送葬的队伍肃穆地伫立在两侧,阳光倾洒,鳞甲闪耀着金光。伴随着庄严而低沉的军乐鼓声,灵柩被缓缓放入墓穴。李元瑛心绪万千,沉思人死后是否真的需要官职虚名。正如自己的母亲,亡故后虽被追封为皇后,但无论身后如何荣耀尊崇,其儿女却再也见不到她的面容了。
  迁入子城之后,幽州刺史、韶王瑛宣布免一年田赋,重修悯忠寺,以此平定民心。此时就算外刺补贴之事意外暴露,李元瑛已降服骄兵悍将,手握卢龙军十万兵马,无需再担心皇帝突然派人来赐鸩酒了。
  霍七郎在顶头上司的床上躺着,吃他的饭,花他的钱,享受他婢女的贴心照料,心宽意爽地把伤养了个七八成。
  李元瑛却毫无喘息之机。
  掌握兵权与内库后,仍有数不清的事要决断:将自己手下的心腹亲兵和幕僚安置到各个重要位置,审阅土地与人口籍册,与契丹签订茶马互市的契约,想办法平衡兵费和赋税……他需要忙碌的事务太多,久病的身体难以支撑如此沉重的政务,只得在正殿摆一张软榻,时常躺着办公。
  这一日,他特意给霍七郎放了一天假,遣她出门游玩,然后召医师前来寝殿诊脉。朱敏和见韶王倚着靠枕半躺在床上,屏风撤去了,袁少伯、李成荫等人站在他床前侍奉。
  这二人如今已分别身为都押衙兵马使和支度副使,位高权重,政务繁忙,除了向李元瑛汇报公务外,不再像以前那样整日待在府中。连于夫人和厉夫人也随侍身前,室内却没有别的婢女和内侍。
  朱敏和感觉气氛有些异样,仔细诊脉后,如往常开了药方,让童子按方取药炮制碾碎。李成荫命童子先出去,稍后再说煎药的事。
  李元瑛凝视朱敏和片刻,缓声道:“朱大夫在我身边服侍有些年头了。”
  朱敏和谦虚而谨慎地道:“朱某医术低微,未能照顾好大王,心中有愧。”他悄悄窥视着李元瑛的神色,未见有何变化,但袁少伯的手却始终按在刀柄上。
  李元瑛继续道:“自从来到幽州,因水土不服,我一直觉得身体不适,这些日子劳烦朱大夫忙前忙后,最近这一个多月,你都没找到机会向长安写信报平安了吧。”
  朱敏和心头突地一跳,一边低头下拜,一边用余光瞄向窗外,却见长枪的影子在窗棂后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