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是景杉在张罗,但出钱的是贺栎山,这回还是他主动凑上去的,没叫景杉开口,专门带来了家中私藏的两坛好酒助兴。
  酒楼一共三层,贺栎山包了整个三层的房间,所以出了房间,外面便不怎么吵闹,安静极了。
  我方才只觉得有些头疼,现在走了两步,才发现身子不太正,只是神智什么的还很清醒,知道在什么地方,要做什么。马上要下楼的时候,我听见后面有开门的声音,转过头,看见贺栎山正往外走。
  “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看殿下醉得不清,”贺栎山走到我身边,“寻思要不要陪陪殿下。”
  “无妨,你且回去陪着景杉,把他给灌醉,我便谢天谢地,免你下辈子结草衔环相报。”
  贺栎山哧地一笑,人没回头,跟着我往楼下走:“殿下这会儿还在打趣,记着康王殿下的仇,可见并没有醉。”
  我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无奈瞥他一眼,“你倒是还想给我灌酒呢?”
  “殿下不喝,委屈了小王埋了十几年的好酒。”
  “可是当年埋下的女儿红?”
  “是,”贺栎山闻言有些诧异,脚下一驻,道,“殿下还记得这茬呢。”
  记得,怎么不记得。
  话说有一阵子景杉沉迷看武侠话本,书里边写有种酒叫女儿红,里面大侠打完架,总喝这味酒,他那时年纪小,很多书都看不懂,光记住里面好吃好喝的玩意。他没有见过女儿红,便去问贺栎山。贺栎山说自己听说过这个东西,是女子出生时埋下,出嫁时取出来的酒。
  贺栎山住在宫外,经常给我和景杉带些稀奇玩意,在景杉眼里是很有见识的人物,他央求贺栎山带这酒进宫给他尝尝,贺栎山说自己家没有藏这种酒,得去外面买。
  贺栎山奔波一番,酒是买回来了,只是年份藏得不够,书里边说藏了十六年,他那酒只藏了两年,景杉便不要了,说还得再藏个十几年,才和某某大侠喝过的一样。
  他小时候很是固执,不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将就。
  我道:“原来你还真听了他的话。”
  贺栎山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实则当年我带进宫的也不是女儿红。本来拿来糊弄康王殿下的,我哪里能找来女儿红?临安不兴这种酒,卖得少。不过怕他以后又翻这账,于是给他埋上了。现在看,他早忘记这茬了。”
  “他从来记性差,喜欢什么都是一阵一阵儿的。”
  “是,记得当年殿下离京之前,康王殿下正喜欢斗蛐蛐,说殿下在吴州有曲将军坐镇,用不了什么钱,找殿下借钱,要去买什么大元帅。”
  “白青大元帅。”
  “对,白青大元帅。”
  “他怕那卖家先找到别的买主,到处搜罗银子。临走的时候,你不是送了我一颗夜明珠吗?他眼睛在那珠子上就没挪下来过。”
  我二人说着说着,便下了一层楼,到拐角的时候,我脚不知道什么踩歪了,身子往外偏了一下,贺栎山赶紧将我肩膀掌住。
  “殿下小心。”
  “没事儿,摔不了,”我将脚往地上那滩水渍上挪开,心想果然是陈年的好酒,叫我越走脑子越昏,什么话都不忌讳了,脱口就来,“我看谢文请客的时候,安王也送了他一颗。怎么,安王这珠子,是跟不要钱一样,随便谁都能送的吗?”
  话一出口,我便觉得有些失言。
  这话听起来,仿若我也跟景杉一样,惦记着他的东西似的。
  贺栎山顿了顿,答:“怎会。”
  我侧首瞧了他一眼,只见他唇角微勾,眼中都是笑意。我心下一松,暗忖今后喝完酒还是得少说话,毕竟也不是谁都像贺栎山心大,不爱计较。
  到了一楼,往外走,廊庑掩映*,布置很是风雅,花树栽种摆放都有格调,颜色交映,中间有十多个伶人正在弹琴奏曲,我定睛瞧了一眼——原是只有六个,是我看重了影。
  走了两步,我又差点踩滑,贺栎山便张罗着要送我回府,我心想这样也好,再喝也喝不出什么滋味了,只能是越喝越失态。外边夜色已深,但是这条街巷繁华,笙簧交彻,到处都点着灯烛,深浅不一的金光上下相接,将路照得亮晶晶的。
  我在门口等着,贺栎山去喊轿夫,我感觉身子有些沉,将眼半眯着,背靠在墙上,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道目光,从对面酒楼的二楼过来。
  我睁开眼,看清那楼的窗户外面,连接围栏的走廊边上站着一个人,他穿着一袭浅色的长袍,青丝垂在腰间,身姿挺拔,卓然立在那里。不知道是隔得太远,还是我醉得太深,我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那人却似乎能够看见我,一对上我的目光,立刻将脸转了过去。
  我遥遥看着他的背影,走路的姿态,脑中有什么东西,琴弦似的,崩掉了。
  “殿下?”
  我转过头,看见贺栎山站在旁边,“怎么了?”
  “叫了殿下好多声,殿下都只当听不见。”他声音幽怨,好像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
  我扶了一下额头,“本王这回是真的醉了。劳驾安王,搭一把手,扶我上轿。”
  轿帘拉开,贺栎山伸手帮我顶住轿顶,我钻进去的时候没有轻重,头往上顶了一下,撞到了他的掌心,听他轻声“嘶”了一声,赶紧将他的手抓过来。
  “安王没事吧?”
  “没事儿。小王皮糙肉厚,连个口子都没有。”
  我将他的手翻过来看,果然没有受伤,白净得很,这才放心落座。我道:“我这厢走了,你等会儿怎么跟景杉,还有那几个交代?”
  “左右不过是替殿下多罚几杯罢了。”
  贺栎山立在酒楼门口,浅浅笑着,眼睛里面都是水光,融进氤氲烛光和酒楼的喧嚣声中,满身都是暖意。
  “殿下救小王一命,小王结草衔环都报不过来,区区几杯酒,小王怎么会怕。”
  轿子起了,贺栎山便回去了。
  轿夫走了两步,我心中始终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拉开轿帘,伸头往刚才对面酒楼二楼的围栏上看。
  令我意外的是,先前消失的那人,如今又站在了那处。
  他微微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向下。
  正看着我坐这顶轿子。
  第6章
  我心头轰地一震,叫了一声“停轿”,拉开车帘就从里面稀里糊涂钻了出来,中间脚绊到了轿底,前面一个轿夫过来将我扶了一下,道了一句“王爷当心”,又把我往轿子里面塞。
  我甩开他的手,努力从里头又钻了出来,那轿夫还要来把我塞进去,我怒然呵道:“别来管我。”
  我对府内上下脾气都好,很少说什么重话,这一呵把那轿夫给呵得呆立在原处,满脸煞白,我习过武,钻出来的时候没有顾及,那轿夫闪避不及时,被我肩膀碰到,跌倒在地。我心想这酒真是喝糊涂了,但当下也顾不了什么,匆匆仰起头去看——
  那人又已消失了。
  我只觉得浑身失力,好像一盆凉水从头顶泼下来,霎时便清醒了。
  是我喝醉了,在这里发痴呢。
  酒喝得多,第二天起得便晚,头疼得紧,昨晚在席间说过的一些话,回忆起来相当断断续续,反而贺栎山送我出来之后,记得清楚。
  我在家中待到过了晌午,觉得这酒可能是还没有醒,叫我现在也昏头昏脑,换了衣裳,独自出了门走到衙门。
  上回来找我禀告的那个捕快叫令省真,如今还在衙门里当值,上次捉拿山匪也算他有功,领了赏金,升到了总捕头的位置。
  我将他从衙门捉了出来,请他帮我一个忙。
  “为殿下办事,小的万死不辞。”他听了我的话,脸皮好一阵待一阵,最后甚至有些灰白,一副英勇赴死的模样,“殿下于小的有恩,小的欠殿下在先,不算违背道义。”
  我听他讲话有点头疼,感觉比贺栎山还会绕弯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放心,本王既不杀人也不放火,不需要你在其中通融。”
  他额间一滴汗落了下来,紧着的面皮骤然松了,跟着我的步履也轻快了许多。
  “那……那不知道殿下找小人有什么事?”他话说完,又舔了舔嘴唇,说,“呃,小的的意思是,殿下神通广大,还有什么事是需要小的这等人物效劳的?”
  我领着他到了昨天晚上吃酒的那条街,指着对面一栋三层高的酒楼,问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眼珠子在酒楼的梁宇和彩缚之间转了一转,停在了一面镶着金边的招牌上。
  “知轩楼,”令省真一字一顿将那招牌念了出来,一副很不熟悉的样子,“殿下,这酒楼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小的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我往酒楼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问他:“怎么不是一般人能去的?”
  “这酒楼菜品昂贵,按照小的的俸禄,一年就够在这里请两顿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