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私事谈到这里就好;危从安起身给他续了杯酒,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公事。
  青要山项目那边仿佛陷入一片泥沼——蒋毅和戚具宁呈上去的项目发展规划,一个稳健保守,一个锐意进取;一个资金缺口大,一个招商风险高;各有优缺点,难怪商经局研究来研究去,迟迟做不出最后的决定。虽然和特区政府官员打交道的经验很少,但危从安也看得出来周秘书分明是想等着蒋戚两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恐怕我们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青要山项目不仅仅关系到下一届董事会主席的职位,更关系到万象未来十年的发展方向。戚具宁沉吟数秒,道:“年底的股东大会,我们赢面到底有多少。”
  他们固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蒋毅也绝不是中年人日暮西山。正面交手了几个月,危从安不得不承认,他们看起来是势如破竹,蒋毅也并没有节节败退。科腾项目,uni-t一期二期,他们所有筹码加在一起也只能堪堪和这位浸淫商界多年,政商关系盘根错节的中年人打个平手。
  要想撼动他的根基,绝非易事:“一半一半吧。”
  “你说一半,那一半都没有。”
  “对。没有。”
  “不行。”戚具宁语气强硬,毫无转圜余地,“我要百分之百。”
  危从安并不意外他的态度。
  一击不中,下次只会更难。
  “蒋毅前段时间去了一趟急诊。听说是心脏问题。这次是真的。”他看了一眼戚具宁,“他的医生强烈建议他退休。虽然这样做有点缺德——”
  他低声道:“或许我们可以找个机会提出动议,要求他主动辞职,但是保留他万象公益基金会主席的头衔。这样大家都体面。”
  “因身体原因无法履职——真是个很体面的理由。但你觉得他会听话么。”戚具宁的表情有些古怪,“换了你,换了我,会因为这种原因就乖乖下台?”
  “不会。所以我们要找时机。”危从安摇了摇头,将这个晦气的念头赶出脑袋,一饮而尽杯中残酒,“算了,不想这些了。”
  他在行李箱里抓了件旧卫衣扔给一身酒气的戚具宁:“换件衣服出去吃饭。”
  戚具宁去浴室换衣服。
  洗手台上放着一个透明的旅行洗漱包;刚脱下上衣的他很自然地伸手拨弄了两下,看到一枚粉红色的鸭嘴夹。
  神使鬼差地,他拿起那枚发卡。
  他见过的。他记得她喜欢用这种鸭嘴夹——洗脸的时候,做饭的时候,工作的时候,用一根黑色发圈随意地束起马尾,再拿一枚发卡把额发夹到一边去。
  有时做完事她忘记了,他就会笑着帮她摘下来。
  只不过不是这个颜色。
  她喜欢清冷的色调,白色。绿色。蓝色。黑色。
  女人真是善变。
  明明和他耳鬓厮磨的时候说过,她看男人的眼光永远不会变。
  可是现在不仅男人变了。连喜欢的颜色都变了。
  还有什么不会变?美娜,你还有哪里变了?
  仿佛有心电感应似地,危从安开门进来:“别乱翻我的东西——”
  戚具宁迅速地把发卡放进裤袋:“什么东西你有我没有?需要拿你的?呵!可笑。”
  危从安并没有注意到戚具宁的小动作。
  如果说穿着毛衣时还不算很明显,现在裸着上半身的戚具宁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彻底具象化了他的瘦削——脆弱苍白的皮肤覆盖在薄薄的一层肌肉上面——他说的没错,每一块肌肉都还在,只是变得纤薄了,和两个月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戚具宁抬眼看着镜中老友,良久他弯起一边嘴角。
  “怎么?对我有想法?”他弯下腰去,轻轻一抬手,打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洗起手来,“事先声明,我要在上面。”
  危从安探究的视线在戚具宁满不在乎的脸上停留了几秒,朝下移去,最终落在右侧锁骨下方一块巴掌大小的医用敷料上面:“这是什么。”
  “什么这是什么,”戚具宁低下头去看了一眼,仿佛第一次看到一样,“哦,这个嘛……前两天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有点野蛮。”
  他关了龙头,直起上身,一边擦着手一边笑道:“要不要我把她叫过来?”
  危从安大步上前,大力地箍着戚具宁的左肩,叫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我亲自动手还是你说真话。”
  戚具宁冷笑了一声,一把打开他的手,双手抱胸,玩味地看着那双褐色眼睛:“危从安。你未婚妻知道你跑到洛杉矶来性骚扰我吗?”
  危从安一言不发地拿起洗手台上的一小瓶免洗喷雾,净了净手,然后从敷料的左上角开始往下揭。
  气氛有些紧张;戚具宁骂了一句脏话;敷料下面有一条已经愈合的细长伤口;而在这伤口的皮肤下面凸起一个硬币大小的包块:“……你这皮下是植入了个什么玩意儿?”
  戚具宁拒不回答;危从安拿出手机:“好。你不说不要紧。一定有人知道。”
  “行了行了,你这个人真八卦。告诉你吧,这是port(植入式输液港)。一种方便输液的装备。”其实伤口已经愈合了,不贴敷料也行,戚具宁一把将敷料撕了下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你不知道这里的护士打针技术有多糟糕。第一次就把我整条胳膊都打肿了。装了这个之后好多了。”
  戚具宁一边毫不在意地说着,一边捞起那件旧卫衣就往头上套。他们两个身形差不多,衣服一向可以换着穿。但是现在他瘦了不少,穿着有点空空荡荡。
  “这种读书时的旧卫衣你怎么还在穿,我都丢掉了。”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危从安,你也太念旧了。这不是什么好习惯。”
  “戚具宁。你和我说实话。我请求你和我说实话——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装port?”
  “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戚具宁挣脱了危从安,朝浴室外走去;危从安一只手撑在门框上,不让他出去。
  “戚具宁。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危从安。正是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已经尽量不让你觉得我很狼狈了。别这样好吗,你让我——”经过了这么一场不甚愉快的对峙之后,戚具宁的颧骨染上了不健康的绯色,语调也带着点说不出来的亢奋意味,“真的很难堪。”
  危从安定定地看着背对着他整理上衣的戚具宁,突然走出浴室,大步走至房门前,一把打开。
  无需多言,边明已经如幽灵一般地出现在他面前。
  “危先生。”
  “你进来。”
  边明跟着危从安走进房间。
  戚具宁两只手插在裤袋里,懒懒散散地站在客厅中央。
  “三个男人?”他摸了摸后脑勺,表现得有些抗拒,“那我得考虑考虑。”
  “闭上你的嘴。”危从安又转向边明,“你说。我知道你从来不说假话。”
  边明知道危从安问的是什么。
  这个一向沉着冷静的男人,脸上流露出了矛盾挣扎的神情。
  好像内心深处有什么在拉扯着他的灵魂,也许是道德良知和职业操守。
  三人僵持良久,戚具宁笑了一声。
  “边明。既然危先生想知道,你就说真话好了。他不心疼你,我心疼你啊。我不想你夹在中间难做。”
  边明看了一眼危从安,又看了一眼戚具宁,最后垂下眼帘,声音平静,毫无起伏。
  “三周前徐医生在戚先生的肺上发现了一片阴影。”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了,空间却膨胀起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突然变得遥不可及。
  三粒渺小的人类站在无限大的房间里,一动不动。
  “徐医生怎么说?……到底是什么?治疗方案是什么?吃药?还是手术?”危从安听见自己在问,奇怪的是他原本低沉的声线好像被什么给紧紧扼住了一样,变得嘶哑刺耳,完全不像是他的声音了,“具迩姐知道吗。”
  边明沉默得如同掉进了黑洞。
  戚具宁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
  “炎症而已。打打消炎针,养养就好了。”还是那满不在乎的声调,但也不像戚具宁的声音了,变得空洞缥缈,好像隔着一整条星河传过来,“戚具迩太容易大惊小怪,不要告诉她。不然她又要给我预约胃肠镜。我再也不想做那些奇奇怪怪的检查了。”
  他说:“也别告诉格陵那边。”
  “戚具宁。你知道的——我们在同一条船上。我们不能互相隐瞒。我们得朝一个方向划。”危从安的声音还是那种失了真的感觉,潮湿沉重,“这条船翻了,谁也别想好过。”
  “我知道。”戚具宁安抚地保证着,到了这一刻,最艰难的那部分已经过去了,他很快恢复了自己的声音,仿佛在唱一支摇篮曲一般地温柔,“危从安。我知道。船不会翻。我保证。”
  危从安坐了下来。
  他看上去很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