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她闭上眼睛,竖起耳朵,一个字一个字,用一种怔忡又认真的语气要求:“你说——‘外面落大雨,里面落小雨’。”
  危从安先是一愣,然后垂下眼,用阿婆教他的方言轻声复述:“外面落大雨,里面落小雨。”
  当他抬起眼时,眼中也同样带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个落小雨的熊猫学妹终于知道了。
  原来是他。
  地铁站的那一声“喂,等等”,还有现在。
  他的声音比中学时低沉些,很贴近她记忆里的那一句“喜欢你才欺负你”。
  那些珍贵的记忆此刻面目一新,席卷而来,挟裹着贺美娜好一阵混乱无措。
  戚具宁也坦白地说过他并不记得,可能是危从安,可能是成少为——那时这些名字于她而言不过是某某某。
  为什么偏偏在她生日这天,在她最难过最失意的这天,在他陪她走完自由之路,在他为她加冕之后,真相大白?
  贺美娜绝不是个容易动摇的人;但在这玻璃穹顶下,她觉得自己有些站立不稳。
  摇摇摆摆,不知道是秋风吹的,还是心风吹的;晃晃悠悠,不知道是秋雨打的,还是心雨打的。
  她睁开眼睛。
  同样的风吹雨打,当年和现在为她遮风挡雨的少年就站在屋檐下,深褐色的眼睛望着她。
  是不是对于他来说,那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甚至连告知真名的必要也没有?
  他的一次心血来潮成了她一场盛大暗恋的起点。
  事到如今,她并不埋怨造化弄人。
  只是秋雨浇在心上,灌成一腔愁绪。
  所以呢?就这样了吗?
  不这样,又能怎样。
  她闭着眼睛,眉尖微蹙;她睁开眼睛,面带轻愁。
  他明明知道她并不希望那个人是他。他明明知道最后会怎样,还在渴望什么?
  这个事实让危从安莫名地烦躁起来。
  “你自己上去吧。我走了。”
  丢下这句话,他立刻转身离开;但几乎就在同时——
  “等一下!”
  她抱着外套,突然绕到他身前,伸出手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以为她是还外套,伸手去拿,她却没有松手。
  “你还是告诉我吧。”
  看着她那张认真的脸,他大脑一时有些短路,昏沉沉地问:“你想听什么。”
  “你的那句话。算命的批文。”
  那个打破砂锅也要问到底的讨厌小孩也回来了。那个小孩天真地想着——这次绝对不要又过个十年才知道。
  她也是头一次耍赖,自己都觉得别扭:“你要是不说的话,我今天晚上可能会睡不着了。”
  他这样煎熬,她想的居然还是那该死的批文!
  危从安忍着气朝旁闪开;贺美娜眼疾手快地再次拦在了他前面;他不得不后退了一步,她死皮赖脸地逼近:“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这不公平。”
  她找他要公平?
  “哎,就当给我的生日礼物,也不行吗?分享一下吧。”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保持平静地说:“你有没有想过,无论是不用自己开车也好,不用自己赚钱也好,都意味着命运不由自己掌控?别人开的车,会送你去什么目的地?别人赚的钱,你怎么伸手去要?这算什么好命?有什么好分享?”
  她只尴尬了一秒,又不依不饶地问:“所以——你也是类似的批文吗?关于什么的?难道是——做好事不可以留名?哈,你是小美人鱼吗?没了自己的声音,每一步都走在刀子上,天亮了变成泡沫……”
  真是越扯越荒唐;她故作轻松的语气听在他耳内变成了轻佻的撩拨;他忍无可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逼到墙角,又将她挣扎的手腕紧紧地按在墙上。
  “为什么一直追问。”
  他当然有自己的声音。低沉的声线中带了一点喘音,沙沙地磨着她的耳朵她的心;她几乎是立刻就慌了,本能地用空着的那只手拼命往外推着他的肩膀。
  他的眉毛,睫毛,头发,鬓角都是湿湿的,深褐色的瞳孔仿佛起了一层雾。而她的面孔,脖颈,手腕,指尖都是干干的,玫瑰色的嘴唇仿佛蒙上了一层灰。
  “你对我——就这么感兴趣?”她的反抗反而激发出他心底更多的征服欲。进一步逼近,他结实的大腿抵着了她柔软的腰身,声音更加低沉,“嗯?”
  那个“嗯”的上扬尾音仿佛带着钩子,要钩出她的心来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
  明明是戚具宁好话说尽,请他帮忙:“拜托你好好地做一天仙女教母。七点钟把我的辛德瑞拉送回来参加舞会。”
  典型的戚具宁,太笃定。
  笃定到根本没想过他做不了仙女教母。贺美娜也不是辛德瑞拉。
  他是危从安,一个男人。她是贺美娜,一个女人。
  “要我告诉你是不是?好。我告诉你——戚具宁今天没有去圣何塞。”
  “他当然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他为今天准备了三个月。现在你的同事,你的朋友,你的父母——是的,他们从格陵飞过来了——都在楼上,关了灯,躲在黑暗里,准备给你一个惊喜。”
  “他说你和闹钟一样准。每天八点出门上班,七点下班回家。在一开始的安排里,他去机场接你父母,而我留在公寓布置场地。”
  “偏偏今天你没有去上班,你要去闲逛。他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要我陪着你,安排好时间,务必玩到七点再带你回家。”
  他不是小美人鱼。可是说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刀,凌迟着他。
  还有她对张博士说的,一直在他脑中循环播放的,血淋淋的那句“他是戚具宁最好的朋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那么的小气,不管不顾,一定要一字一句,还给她那接下来的四个字。
  “仅此而已。”
  第43章 蝴蝶的明天 03
  可是一说出口,看到她剧变的脸色,他就后悔了。
  他并不怕做一个卑劣的男人。
  但是他很怕伤害面前这个女人,他刚见过她熠熠发光的模样,而现在她眼里的光黯淡了,嘴唇上那层干干的颓色迅速地蔓延到双颊,眼睛,乃至整张脸庞。
  他一松开她,她就猛地举起了手。危从安没有挨过打,但也知道这是要吃耳光了。他没有动,等着挨那一下。
  但是她的巴掌没有落在他脸上;而是紧紧地攥成拳头,慢慢地垂下来,贴在身旁。
  原来她今天应该像平常一样上班,下班,回家,开开心心地接受戚具宁安排的惊喜。
  不也是一次心血来潮,让她绕了另外一段路,体验了另外一场风景么。
  难怪他一整天都和颜悦色,有求必应。
  难怪他听见张博士祝她生日快乐一点也不惊讶。
  难怪他说具宁的记性也很好;难怪他说为了她,具宁会有时间。
  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他为她拍照,给她薯条,叫她大小姐的时候,她不是不虚荣的——原来他一再暗示,一再妥协,一再安慰,那所有的,甚至于溢出了边界的融洽,只因为今天是戚具宁女朋友的生日。
  并不因为她是贺美娜。
  可是话又说回来——她有什么立场让他把她当做贺美娜来看待?
  他不是小美人鱼。但是这一番话把今天所有微妙又美好的记忆都变成了真实而苍白的泡沫。
  他其实没有错。他尽力扮演了一个好导游,一个好朋友的角色;虽然最后他没有掩盖好他的不耐与敷衍,也是因为她的一再耍赖,一再逼迫,一再侵犯。
  从始至终越了界的,是她的分寸。
  所以此时此刻,自取其辱的她好像也没有什么立场去打他。
  想明白了这一切之后,贺美娜心内就像刚刚刮过了一场风暴一样,平静而空洞。
  她对力达说过——我们都想成为完美的人,但人生才不会那么简单。哪一天我们能够坦然面对曾经出过的丑,丢过的人,犯过的错,流过的泪,受过的伤,就足够了。
  她得自己先做到,不是吗。
  她没有骂他,没有打他,也没有再和他说哪怕一个字。
  她只是转过身去,像每一次下班回到家一样,平静地拉开公寓的第一道门,走了进去;紧接着用门禁卡刷开第二道门,继续向里走;穿过前厅向右转,停在电梯前,按下向上的按键。
  危从安站在玻璃穹顶下,额头抵着墙,大脑空白了不知多久,才如梦初醒地踏进雨中。
  车停在左边,而他走反了方向。
  他就这样散了魂似地走着走着,却又突然停下脚步,逆着雨朝上望。
  他望的是曾站在那抽过烟的一排落地窗;现在黑黢黢地沉默着,守着一个秘密。
  豆大的雨滴砸得他的眼睛又冻又疼;就在他不得不闭上的同时,那房间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大放光明,亮如白昼,光影变幻,为刚刚打开门的女主人奉上了精心准备的快乐与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