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贺美娜将插头拔了重启:“好了。阿姨们慢慢玩,我进屋看书了。”
  墙壁薄,客厅聊天的声音传了进来。
  “读过书就是不一样。一弄就好了。”
  “这叫一理通,百理通。”
  “辉辉真不错了。在我们家里,只有我们给孩子买早饭,哪有孩子给父母买早饭的?更别提稍微说一两句不中听的话,白眼都要飞到天上去。”
  “一有时间就看书,自我增值。”
  “真的是太乖巧了。”
  从波士顿回来,贺美娜似乎很快就回到了原先的生活轨迹当中——和父母说清感情的结束,在旧居安顿下来,和师友见面,积极地找工作,在工作地点附近找房子租住,一步步地完成一个成年人的日常活动。
  但她深知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其实正是一种逃避。
  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她好像始终有一种逃避的本能,她的知书达理,她的温柔可亲,其实全是逃避的表现;这逃避的本能,就在她左眼角那里,每次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就会蠢蠢欲动。这一次,为了逃避,关于tnbc的小文章她只写了一个开头就丢在那里;为了逃避,成沓的文献,未读的邮件,工作计划,预算报表,全都推到正式上班的周一再做;为了逃避,她跪在卧室的复合木地板上,从床底拖出一个大纸箱,将这些年收藏的美娜娃娃一只只地拿出来,仔细整理她们的头发衣饰,更换吸潮的碎纸丝。
  从赛璐珞到软胶树脂,从三寸钉到一尺七,从千娇百媚到职业女郎,无言地述说着一代又一代美娜娃娃的变迁,和女性意识的觉醒。
  “哎哟,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如早点出来工作。”
  “怎么没用,至少麻将机会修吧。至少知道给妈妈买早点吧。我最自豪就是辉辉一直读到博士这件事情。这个世道再怎么变,也不会让博士下岗——碰!碰碰胡!……辉辉!帮妈妈拿一下零钱。”
  “来了。”
  贺美娜只得再次以贫乳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穿过客厅,去父母房间拿零钱。
  “其实女孩子工作也没有什么用,挣的那点钱只够自己花销!不是买包,就是买化妆品,劝她把钱给我,我帮她攒起来,免得乱花,她反而怪我们没本事,没存下钱,害得她消费都缩手缩脚!真不懂现在的小姑娘,今天花明天钱,还无所谓——放下放下,那张我要碰的。辉辉工作找好了吗。”
  胡苹的声音一下子得意起来:“已经通过面试,下星期去明丰上班了。”
  她买菜一直用的是一个草莓折叠袋。收起来是一颗草莓,打开是红色环保袋。所有的零钱散币都揉成一团放在里面。
  还有一张折成四四方方的发票。
  因为之前爷爷奶奶生病时出现过将医院的发票和零钱乱放,结果遗失,没法报销的情况,所以总是将东西胡乱一团到处塞的胡苹学会了至少将发票整理清楚。这应该是还来不及放到她专门放发票的一个塑料夹里。
  贺美娜将发票展开,铺平——
  “明丰是大企业,很有钱呀!听说现在没有点关系进不去。”
  “她导师推荐的呀。她导师一向很喜欢帮助学生。你还说读博士没好处。不读博士能有这条人脉?她一去就是最大的那个研究团队呢。”
  这是一张格陵增值税普通发票,销售方名称是格陵鹊桥婚姻介绍咨询服务公司。购买方是贺美娜。
  “那一个月多少工资?……啊哟,那谁家的儿子本科毕业出来做互联网,一个月也有这么多了。”
  “他能做一辈子啊?互联网吃的是青春饭!天天加班,辛苦来!辉辉就不同了,她在明丰研究的是抗肿瘤的新药,这世界上总有人会生病吧?你几时看过医院有淡季?所以呀,这种工作才能做一辈子呢。”
  发票上货物或应税劳务,服务名称那一栏是“白金级婚姻咨询服务”。价税合计壹万捌仟元。
  “那……总还要考虑个人问题吧。”
  “有什么好着急的呢!我们辉辉这么漂亮,性格又好,再找一个是分分钟的事……”
  “哎哎哎,这回大意了吧。清一色,就等你这张两万。”
  “什么,我点炮?哈哈哈哈,辉辉!快拿零钱出来呀。对了,你们要是有好对象,也不妨告诉我……”
  真的是很荒诞。
  手里拿着母亲为女儿的终身大事病急乱投医的证据,一块绿豆大小的过敏斑悄悄地爬上了贺美娜的左眼角。
  第11章 共生的珊瑚 02
  “美娜,你又过敏了。”
  阳光从窗间倾泻而下,灰尘在光柱间飞舞。戚具宁站在贺美娜面前,穿着贺浚祎的旧套头衫,运动裤,头发软塌塌,一直没剃的胡髭长得和鬓角连在了一起,和杂志上那个“抹了三吨发胶,p得连他妈都不认得”的形象完全不一样。
  可是当他俯身过来,一对墨如深夜的瞳仁,透过鸦羽般密长的睫毛专注地凝视着你——你的心湖中央就会有无数颗气泡接二连三地从最深处升起,在水面破裂,然后一点点地漾开,直到全身都颤栗起来。
  “你到底对什么过敏。螨虫?棉絮?灰尘?还是讨厌的现实。”
  他不仅有丰神俊朗的外貌,还有一把动听悦耳的声线,轻轻撩动着她的心弦。
  其实从她给自己改了个如此平庸的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贺美娜语文很弱,作文尤差。但是因为戚具宁,她对所有美好的比喻无师自通。
  一日一月,一昼一夜,一花一叶,都有全新而温柔的意义。
  戚具宁是她在酒吧外面“捡尸”捡回来的。
  说是酒吧,其实由厂里一个半地下室的旧仓库改造而成。为了方便客人出入,在靠近街边的地方修了一个出口。她那天抱着一包成人纸尿裤默默经过,正好有人伴着震耳欲聋的音乐从地下爬出来;她低着头,准备快速冲过那一段时被拦住。
  “喂!厕所在哪。”那人醉醺醺地问,“真是个破地方——”
  这里经常有人找不到厕所随地便溺。心情糟糕的贺美娜,愤怒地撕开包装,抽出一个纸尿裤塞给对方。
  走出十几米后,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回头一看,人不见了。
  她赶紧往回找,发现那人已经瘫倒在路边的绿化带里。她在刺鼻的酒味中将那人翻过来,擦干净脸上的秽物,才发现居然是戚具宁。
  贺美娜刹那间的心情堪比牛郎偷窥到织女洗澡。
  只可惜戚具宁没有一身羽衣可以藏起来。
  正巧堂兄贺浚祎那时在附近。她打电话叫他来帮忙,把烂醉如泥的戚具宁“抢”回家去。
  贺浚祎完全不信:“你怎么知道是李逵不是李鬼。杂志上的戚具宁可不长这样。”
  “我知道。”
  “哦,你们曾是中学校友。好吧,算我日行一善。”
  贺浚祎鲜少锻炼,肩滑腹凸,背着人过条街就累得气喘吁吁,还一个劲地抱怨:“看着挺瘦,怎么这么沉!他这种人难道不是保镖形影不离?上次张大妈她们抗议的时候朝他扔臭鸡蛋,四条彪形大汉冲出来格挡,愣是一个也没有扔到他身上。”
  那时有多高高在上,这时就有多一塌糊涂。看贺美娜拧了热毛巾给人事不省的戚具宁擦脸,一直喘着气的贺浚祎突然担心起来:“戚家告我们绑架怎么办。倒不如我们先商量定一个数目。万象集团肯定愿意给酬金。”
  贺美娜一直没说话。她直勾勾地看着那张俊美到会席卷周围一切空气和声音的脸庞。长而密的睫毛,菱角状上翘的嘴,即使蓬头垢面,一身酒味,他也还是那么好看,一点瑕疵也无。
  坐在一边休息的贺浚祎终于回过气来,着实认真地考虑起酬金问题:“你说要一套万象房子也不为过吧。其实也不是我要。写天乐的名字多好。”
  他一直坚信房价会跌,坚持不入房市,和从高中就认识的老婆袁晓苓租了一间极富小资情调的loft公寓来住。这种显然和主流观念背道而驰的做法在贺天乐意外降生后立刻遭到反噬,有情饮水饱变成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平时小磨小擦就很多的夫妇二人最终因为一个飞机模型是应该承诺了孩子就立刻买,还是相似的模型家里已经有很多所以根本没必要买也没地方放开始终极一战,从商场吵回家里还不算,又从各自的原生家庭搬来增援继续闹大它。
  四位老人一参战,局面更加无法收拾。他们本就对自己孩子过分疼爱,对孩子的伴侣颇有怨言,还不乘机闹它个天翻地覆,让东风劲吹,让西风式微?什么陈年旧账都翻出来隔空对骂。虽然后来贺浚祎妥协了说买买买,而且他已经在网上看到一个比商场里要便宜百十来块的一模一样的版本,但在母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之下,袁晓苓的心已经冷透了——一个男人以“凭什么让itoy这种奸商占便宜”的理由连百十来块都要省,实在没有过下去的必要。
  而且双方父母都觉得自己孩子还可以找到更好的,于是风风火火地离了。贺浚祎表面上没啥波澜,一个人带娃,一个人工作,但每次经过房屋中介的时候,看到挂出来的,一天比一天高的房价,都会笃定地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