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语气倏尔迟顿,常毓踌躇着道:“只是自打杨大人殉国以后,父亲就下决心再不涉朝堂事,要请他老人家出马,恐怕没那么容易。”
  对于这个回答,沧浪并不意外。他知道常敏行与前任钦安县令杨大勇曾为忘年挚交,两情莫逆,也正因为这样,城中粮草不济之时,常家方肯倾囊相助。
  然则人已作古,焉知情分安在,沧浪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情”字上,在交谈中,他察言观色,大抵摸准了常家公子有点痴又有点傲的性子,就试探着劝。
  “何必老将出马?凤毛济美,后生可畏。听闻公子在军阵数算上亦有钻研。既然令尊志不在此,那么公子为何不能革故鼎新,一展拳脚抱负呢?”
  言下之意,是他这便答应了常毓入伍的请求,并给这怪才安在了适当的位置上。常家公子喜到极致,蹶然站起来一拜再拜,笑出了一口齐整白牙。
  “晚生谢过大人!鸳鸯阵法的事,善德自当全力以赴。哦对了,公廨外囤放了十来车粮食,本是为劳军所用。可之前几次王爷都坚执不受,这回无论如何,也请太傅代为笑纳。”
  看不出这小公子还挺会投其所好,沧浪心中又是一酸,尤其当他临去时,沉默寡言的封璘突然出声:“从军可以,但你得跟着我,寸步不离。”
  寸步不离,啧。
  四个字转眼扬翻了太傅大人的醋坛子,脸上的笑也似浸饱了心底的酸,旁人看一眼都恍惚觉牙倒的程度。
  正自翻波着,封璘掂量常毓留下的黄册,忽从身后叫住了他,遽然冷声:“你怎知先生官居太傅之位?方才少将军的引见里似乎并未提及。”
  “秋太傅嘛,谁不晓得,钦安县城里家家户户都贴着您的画像。”常毓语出惊人,迟笑愚手都按在剑柄上了,这小子还恍若未觉,看向沧浪的眼里都是热络:“三年前我跟着父亲捐粮时,曾在县衙见过您,您忘了?”
  沧浪苦笑,扬了扬手,心说罢了,这当真就是个痴儿。
  *
  “常家小子虽有些偏才,痴也太痴了点。”
  黄昏时分的海边,风力正劲,随之弥散起的海雾模糊了水天边界。四周没别人,封璘想把先生带进氅衣,伸手却抓了个空。
  沧浪看似旋身,袍角如白鸟般从那人的指缝溜走,他背着风倒走了几步,大声说:“痴有痴的好,智者性痴,才能早日登堂入室,好作殿下的臂膀啊。”
  风太猛,把最后一句吹得稀碎,连同其间的醋意,也融化在无处不在的海腥味里。封璘稍作停顿,不由分说地拉住先生,浪花拍打,他们在沙滩上留下了奔跑的足印,说不清是谁先追随着谁,到后来都成了比肩同行。
  两人跑进一处浅湾,瞭望塔下扎了一爿排做生意的板棚,他们走进其中一间,封璘想替先生掸掉肩上的尘沙,沧浪却抢先拍干净了。
  封璘悻悻然,抽回了手,接着片刻前的话道:“十九岁的毛头小子,哪堪重任呢?”
  他身为三军主帅,自恃威严,有些话不好说透,心底所愁都藏在眼神里:常毓虽是个毛头小子,却也是个长得还算讨喜的毛头小子。加之与生俱来的一点痴,这要是同先生相处久了,仰服变成仰慕,那怎么得了?还是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时时盯着最安稳。
  可惜沧浪却会错了意,听入耳的唯有“十九岁”三个字。想想自己将近而立的年纪,绿鬓少年哉?华颠老子矣!那满腔的醋酸里顿时又多添了几分悲苦。
  “留他下来,也不全为了鸳鸯阵法。”沧浪狠狠酸过后,还得抽出心思说正事,“被劫走的那批沥青石迄今仍下落不明。虽说倭人不曾掌握火器的制作之法,但若有松油助力,这么大数额的沥青石,炮制出几百斤火药,也足够成个威胁。须得尽快弄清倭寇的用意,常家,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封璘正叮嘱店家莫往鱼面里搁香菜——先生最忌讳这个——闻言他别过了脸。
  “常家与倭寇有牵连?”
  “还不好说,”沧浪摇头,“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常家参与了沿海走私,并且涉足不浅。”
  烛火摇曳,沧浪的目光沿扇柄光泽缓缓逡巡,他继续道:“还记得江南商战后,我曾调阅了与此事相关的全部卷宗,其中就包括猗顿南交出的商社账本,那是我第一次留意到常敏行这个名字。就在过去十年间,江南七大商与闵州的交易往来,几乎都要经过常记票号的周转,这便很值得细想。及至商港一事敲定,为求万全,我又特地去查了常记票号的底细。”
  “先生发现了什么?”
  “从庆元年间开始,常敏行打着济困的旗号广设慈济坊,常大善人的名号由此而来。可是再往深里究,就会发现很有意思的事,”沧浪不疾不徐,“譬如早前的闵州商会之首贺为章,竟然是常记最大的庄家,每年大笔现银淌进票号的账面,却无支取,最后皆以慈济之名流了出去,你猜这些银子都流向了哪儿?”
  封璘食指轻动,说:“江南,七大商。”
  沧浪点头说“不错”,“早在桑籍浮出水面时我便在想,闵州走私,最直接的参与者是八县官员,外戚是他们在朝中的助力。但这两股势力的分利渠道是什么,这条链下面必然还藏着另一条暗线。直到我细查了慈济坊的每一笔账目,发现它们在江宁的实际经手人,正是七大商,这便说通了。”
  “先生想说,闵州商会和江南七大商,各自为上下官员参与海上走私的代理,最后的分赃通过常记票号实现。”封璘沉吟半刻,肯定地道:“那条暗线就是常敏行。”
  鱼汤在锅里“咕噜噜”地翻滚,沧浪凝着那一层浮白,对这一推测继续作出延伸。
  “贺为章死前曾说过,市禁则商转为寇,东南倭患本就和走私贸易拆解不开,如果常敏行真同倭寇有牵连,留常毓在身边,兴许能给我们提供些有用的信息。”
  面端了上来,奶白色的鱼汤上还是浮了为数不多的几根香菜,封璘耐着性子挑捡,一言不苟,一言不发。沧浪瞧他许久,脸转向被风吹得欻响的棚布:“怎么,替那小子不平?”
  “嗯,万分不平。”
  封璘将筷平放在碗沿,乳白醇香的汤面上看不见一根香菜,他把碗轻轻推向沧浪,眸光倏忽凝滞住。
  “我为先生鸣不平。”
  沧浪举箸的手一颤,不敢追随他的视线。
  第69章
  其实沧浪来的路上就看见了。
  黄褐色符纸衬着血滴似的朱红,放大了人像眼眉间的狰狞,赫然张贴在钦安县城每家每户的大门上。
  那分明是凶煞,不是自己,却被无情地冠以“软骨罪臣秋千顷”之名,且往面上糊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黑黢黢,有的地方已经板结,有的地方还沾湿带黏,瞧着不是一次之功。
  “先生忧国忧民,我为先生鸣不平。”
  沧浪悄无声息地收回视线,捏得骨节泛白。
  鱼面摊的老板见有人打量那画像,误会他们嫌脏,边在衣摆上擦干净手,边笑着走过来:“二位爷莫见怪,这可不是什么脏东西,自家后院挖的塘泥,干净着呢。”
  沧浪搁了筷,问他:“为什么要往画上抹泥巴?”
  老板是个打扮朴实的乡野壮汉,眼界一亩三分地,不知两人身份,也丝毫没有把沧浪和那副青面獠牙的画像联想到一处,见问就答。
  “无耻国贼,配得上什么体面,没泼粪就算好的了。瞧您二位的行头不是本地人,还不知道在咱们钦安县,岁初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往秋千顷的画像上啐口唾沫,嗐,讨个好彩头嘛。”
  沧浪避开他憨厚无觉的笑脸,低头挑了几次,面条都从筷尖溜走,眼底濛濛地起了雾,似是被风吹,又似是被汤的热气熏的。
  “你、”静默少顷,他轻轻地问:“见过秋千顷吗?”
  汉子抓耳挠腮,搓着手看着沧浪直笑:“那么大的官,哪里是我这种小民想见就见的。您别瞧满县城到处是他的画像,我敢拍胸口保证,此刻便是他活生生站在面前,县城里一多半人都认不出来。”
  “既然这样,你们、何故如此恨他?”
  汉子一愣,微驼的腰背挺起来,理直气壮道:“乡绅老爷们说了,三年前要不是他怕死畏战,钦安城门怎会那么容易被贼人撞破!半城的人命啊,沿海潮汐十数月里都泛着血腥味,这么大的仇怨,怎么能不恨!”
  封璘忍不住,眼看就要作色时,沧浪在大袖下的手按住了他。
  沧浪眼睫急扇,把那点不听话的泪意眨没了,方抬头对汉子道:“天冷,身寒,劳烦再温壶酒来。”
  酒很快端了上来,沧浪翻扣竹扇,提壶斟满,平静地道:“你看见了,这便是乡绅的作用。这些人虽无实权,却能影响民议风向。常敏行身为乡绅之首,他的立场很重要。”
  封璘明白先生的意思:接纳常毓,也是对常敏行的一次试探。如果常家小子能在鸳鸯阵上有所突破,常敏行对此哪怕只是持中不言,双方间就还有谈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