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2章
  ◎君知否,目成心授◎
  “锦衣卫对待叛徒的手段你该知道,行走在虎尾春冰,往后行事,多思忖吧。”他叮嘱杨大智,话末又像是别有深意。
  杨大智听破不说破,一眼不错地盯着沧浪只碰酸黄瓜的筷头,委婉道:“先生.......少吃点,过会还得往狱中去。”
  沧浪有点恹恹地抬头看他,不明白这干酸黄瓜什么事。
  他很快就知道了。
  “唔!”
  酸黄瓜的呛辣混着胃酸倒涌上喉头,沧浪本就饱受摧残的嗓音哑上添哑,扶着圜门吐得两眼汪汪。
  “春眉恁皱,秋目恁愁,美人作出此等情态,不知受了谁的折磨?”
  声音好听得不像话,又是一副青衫秀雅的模样,实难想象此人方才为了逼供用的那些狠辣手段。
  “你——”沧浪只瞥他一眼,张口又吐了。
  青衫郎君收扇抚膺,痛心道:“想我辽无极,走哪不见姑娘淑女掷果盈车,而今你居然对着我这张脸吐了出来,当真是,有辱斯文!”
  不说脸还好,沧浪想到他放蛊虫噬尽贺为章脸上血肉,只余一张薄薄的面皮覆在骇人嶙峋的颧骨之上,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辽无极像是受了莫大羞辱,手里攥着扇子背上细筋微贲,嘴中犹自念:“认美作丑,眼目不明肾家虚,病灶在肾,让我想想该用哪种蛊......”
  厚重圜门关了又开,一袭金织团龙的袍角逶迤曳出,透着一股生杀予夺的萧杀气度。
  封璘手臂间抬着轻纱斗笠,跨门而出时刚好听见辽无极的抱怨,眸光一凛:“你要对谁用蛊?”
  辽无极默了默,倏地推开扇面,仰面高声着往牢房里走。
  “身上未染名利,口中未知腥膻,合该深闺袖里藏,上这种腌臜地方凑什么热闹呢?”
  封璘对他的无礼似乎见怪不怪,为沧浪系好面纱,低声道:“先生再忍忍,贺为章就快招了。”
  “早起你叫人备了那些个清粥小菜,便是知道我撑不住?”
  封璘不答,只宽慰地反握住他手。
  收徒若此,沧浪认命地闭了闭眼,指着辽无极背影问:“这又是什么人?”
  “蓬莱之地一蛊师,为我昔年在关外时的旧交,放浪形骸惯了,不循中土礼教,先生不必理会。”
  沧浪微微点头,情知他没有完全说真话,却也不过多置喙。
  贺为章叫烧塌的梁柱砸断脊骨,眼下只能半身不遂地横在狱中,镣铐也不必戴。听着有人来,他仿佛见了鬼地拼命瑟缩,骷髅般的脸膛上流露出一丝近于骇惧的扭曲。
  “火不是我叫人放的,我自个也被砸断了腰.......”
  “那封绝命书......绝命书是有人半夜塞进值房门缝,我不知道是谁,送信到京城的则是桑籍的人,王爷要算账,为什么不去找他......”
  “说话,你怎么不说话?!”
  沧浪这时才察觉不对劲:“他的眼睛?”
  “瞎了,”辽无极喜洁成癖,到了污水横流的牢房比受刑还遭殃,一进来便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蛊虫从耳朵进,从眼睛出,眼珠子嫩滑如斯,比美人柔胰还软上几分,那些小东西可识货得很呐。”
  他说得露骨,封璘眼风杀过去,“木头桩子”很自觉地闭上嘴,挪后几步继续立着挺尸。
  “你说的这些,本王都知道。”
  封璘靠近栏杆,居高临下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阴鸷。贺为章看不见,却也感受到了来自头顶的逼视,他喉眼发紧,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我是要算账,但你与本王恩怨太浅,犯不着动这样的阵仗。”封璘望了一眼沧浪的方向,“都说算账待秋后,而今三秋既过,这账再不清,就该堆烂了。”
  他指间转出百尺烽,磕在铁栅栏的缝隙间,“贺为章,贺吏员,三年前的钦安惨案,你可还记得?”
  听到钦安惨案四个字,沧浪与杨大智皆是呼吸一紧,贺为章紧贴着墙根,冷汗慢慢流了下来。
  “钦安惨案......”
  贺为章唇间嗫嚅,迟缓地复刻着似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实,“乃秋千顷与杨大勇二人心存绥靖之念,倭寇临城时不敢抵抗,末了见势不好,又携城防图欲降贼寇......”
  心虚的话音渐低,牢房内一片阒然,唯见气窗投下的三缕光柱缓缓有致地移动。
  “真的吗?”
  有顷,封璘的诘问不轻不重地响起,却成压在贺为章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胆怯地不敢应声。
  “隆康元年正月,新旧岁之交,杨大勇上任第二日,下令封锁沿海三处民港,以为抵御倭寇做准备。其时,数十条走私的商船未能及时入港,在海上延停半月,一些鲜食货物折损泰半,当中就有专治哮喘的蝙蝠粉。”
  听到这里,贺为章仿佛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脸颊。
  封璘继续道:“钦安惨案前一月,贺家为刚满两岁的小儿办了葬礼,动静不大,几乎没多少人知道。时任钦安县令的杨大勇着家仆送去帛金,却被你连人带银两一道驱赶了出来。”
  他低头审视那张只剩下面皮的脸,从层层叠叠的褶皱间看清了切骨的仇恨,一字一字道:“据当日的仵作说,贺家幼子胎里带来的不足,生有哮喘之疾。那被拦在港口之外的商船上,载的正是他急等救命的药材。”
  至此,贺为章像头愤怒已极的雄狮,骤然暴起,又很快跌落在地:“是,是!杨大勇害死了我儿子!小亭子才两岁,刚学会喊爹,发作的时候脸涨得青紫,喉咙里断断续续叫着的是爹,爹......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怀里绝了呼吸,我,我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你把这笔账记在杨大勇头上,在他出城求援之时,偷偷把布防图塞进他的褡裢,跟着又出首告发县令通敌,”封璘顿了顿,洞察秋毫,“是也不是?”
  贺为章想起幼子的死,恨声哽咽。
  沧浪没有想到当年之事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惨烈的缘由。天地不仁,兴亡皆以百姓苦,沧浪转向杨大智,只见他脸上也是一样的喑惘。
  贺为章抹了把泪,伸颈道:“便是我儿不死,我也不能教他如愿。海防一固,民间私船没法进出,像蝙蝠粉这种昂贵药材,从官市走,哪里是寻常百姓用得起的?杨大勇必须死,上头的人大概也这么想,所以找到了我。”
  “上头的人?”封璘问:“桑籍吗?”
  第23章
  贺为章微微仰首,语气有些诧异:“王爷竟然不知道?三年前授意我做这些的可不止一个兵部尚书而已。”
  平地起风,封璘的袍袖被吹开,他似有所感:“是高无咎。”
  贺为章低笑一声,说:“自然,国舅爷费尽心思折腾这一出,并不只为了料理一个微末县令。彼时,首辅胡静斋的爱徒秋千顷受贬为太仓卫指挥佥事,刚好也押解粮草到了钦安县城。栽赃杨大勇、牵连秋千顷,顺道让胡首辅在朝吃个挂落,他这一计,杀心重得很呐。”
  封璘俯首,如一口绣春刀贯穿瞳孔内,宝光森森,锐芒直指人心:“你们好大的胆子,就不怕先帝认真追究吗?”
  “先帝不会。”贺为章自知难活,回答也愈发坦然:“这桩公案原本就是纰漏百出,但凡有人肯过问一句,秋、杨二人也不至于沉冤至今。可是王爷您看,过去的三年大晏朝堂可曾传过半点风声?”
  封璘警醒:“你什么意思?”
  *
  出得牢狱大门,沧浪脚底仍是虚浮的,如同行走云端。
  “先帝对三年前的冤情心知肚明,他什么都知道。可当时倭寇进逼甚紧,军粮告阙,秋千顷押解至前线的那批粮草里,无端填充进了许多霉物。情势紧张,再从他处调运粮食已然鞭长莫及,唯一的法子,便是从高府在钦安附近的子粒田里借粮。”
  沧浪茫然抬头看这青天朗日,天地澄明间犹有乱埃飞卷。
  “只是死了一个杨大勇,冤了一个秋千顷,装聋作哑而已,就能换来救急的粮草,消解那场兵燹之祸。在先帝眼中,这根本连取舍都算不上。”
  而是理所应当。
  杨大智押着人从身旁经过,带着牢狱里独有的朽烂气息。沧浪将目光移开一寸,望向高立两层石阶的封璘。
  无论如何,他和自己一样,都曾是先帝抛弃的一枚棋子。“搜剿平山窟,带我同去。”沧浪用平静的口吻请求道。
  封璘垂眸,眉目萧朗处藏着感同身受的悲悯,只需一个回望就表明了他的懂得:“好。”
  “我想看看,用秋千顷毕生清誉换来的,究竟是笔怎样的财富。”
  *
  贺为章能写入奏报的罪名只有聚伙闹事一条,圣人将裁断的权力交予兖王,当是对他受尽千夫所指的补偿。而这份补偿的实质不在于贺氏的贱命,而是他身后留下的万贯家财。
  用以折奉的胡椒苏木,总得想办法收回来,封璘想都不想就在请银的本子上批了花押——贺为章鼓动闽州商会暗中使绊,这报应合该落在他自个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