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有时候出于激愤,会做出一些戏剧性极强的行为,但当情绪褪去后,行为人不得不面对一个极为尴尬的问题:这场表演该如何收场?
  就像此时此刻的陶美兮。她刚才受不了大家审视的目光,一时冲动才跳下泥地,想着“这样一来他们就能闭嘴了吧”。但现在,在泥巴和污水的包裹下,她只想回到五秒钟之前抽自己两耳光,这触感简直太恶心了!天知道里面有什么蛇虫鼠蚁!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这么丢人过,还被一群讨厌鬼看在眼里,尤其是那个黑漆嘛唔的讨厌鬼!
  “噗——”小黑率先憋不住笑了,发言打破沉默,只见她表情诚恳,“那个……你能不能重新跳一次,我刚才没录下来。”
  这话一出,人群中先是有几声憋不住的轻笑,随即所有人都放声大笑起来,好几个人笑到捂着肚子坐到地上。
  陶美兮在大家的笑声中站起来,原本轻盈的裙摆沾满泥浆之后变得很重,她从瓷娃娃变成了泥娃娃。
  “这下你们满意了吗?”陶美兮恶狠狠地问。
  小黑已经弯着腰笑到失声,她狠狠点点头,表示非常满意。
  朱教授见陶美兮主动下地,十分欣慰:“小陶同学,既然已经下地了,不如也一起动手吧,机会宝贵。苍耳同学,我看你种得已经很不错了,你和小陶同学换个位置,去岸上帮忙拉绳子吧。”
  苍耳应了一声,捡起绳子站到岸上。陶美兮不情不愿地往苍耳原先的位置上走,但想了想又转身,从岸上拿起了自己的遮阳伞,准备打着伞下地,丝毫不顾大家惊异的目光。
  苍耳也震惊了,心道这真是病得不轻,但还是出于职业道德提醒她说:“插秧需要两只手,你刚才没看见吗?”
  陶美兮看了看大家两手握着的秧苗,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顿时有些纠结。这种晴天看着太阳不大,其实紫外线很强,如果不打伞,晒一个小时下来,皮肤可就老化了,人会变丑的!可是这个老师人挺好的,刚才还帮自己说话,让自己站在岸边不用下地,要是自己现在走人,好像有点对不起他……
  苍耳想了想,从田埂上拿起自己刚才脱下的外套,递给陶美兮:“喏,把它披在头上吧,遮阳。”
  陶美兮有点懵,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突然对自己示好,可是这件外套……也太土了吧。然而对方的眼神又显得很笃定,让她不由自主地把这件土里土气的外套接了过去。
  “谢谢啊。”陶美兮放下伞,把苍耳的外套顶在头上。
  苍耳表面平静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一阵窃喜:攻略开始!
  但同时,苍耳感受到田地里射来一道能杀死人的目光,她知道那是小黑谴责的眼神,她自觉无颜面对小黑,所以故意抬头看天。
  陶美兮顶着外套走到小黑身边,两人对视一眼,瞬间都不屑地转过头去。
  “好了,同学们,还剩一亩地,继续加油啊。种——”
  日近正午,太阳越来越高。
  陶美兮学着周围同学的样子插秧,自以为有模有样,但种了一溜之后才发现,自己的秧苗比别人的矮了一大截。
  小黑忍不住嘲笑:“你干脆把整根苗都埋进地里好了,使这么大劲,生怕稻苗长出来是吧?”
  陶美兮听明白是自己种得太深了,但不甘示弱:“咦,班长,你手上怎么没有沾泥巴呀?哦~原来是同一个颜色,没看出来。”
  “你!”小黑调整了下情绪,转换攻击思路,“你这条裙子上周刚买的吧?真可惜哦。你这会儿怎么不自拍了?”
  陶美兮准确被踩到痛脚,沉默了。这条裙子是她在网上请师傅定制的,等了两个月才拿到手,今天第一次穿出门,就被自己给毁了……但是没关系,再做一件就是了,给师傅加钱!
  苍耳站在田埂上揉了揉腰,有点感激陶美兮这一跳,让自己能休息一会儿。本以为采茶叶已经够累了,没想到插秧更磨人,腰弯的弧度更大,这才两个多小时,腰已经开始酸了。不知道从前外公外婆在林场,两个人几十亩地是怎么种下来的……
  连苍耳这种铁打的牛犊都觉得累,别说地里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脆皮大学生了。此时大家的进度已经明显慢了下来,队伍中时不时有人站起来,对着自己的腰又锤又捏,并发出酸爽的叫声。
  这时,另一个农业班也来上实践课,同样是栽秧。
  小黑站起来直了直腰,有些幸灾乐祸道:“这个点才来,晚饭都吃不上了。”
  另一个女生接道:“而且下午太阳肯定更大,晒死他们!”
  见有人比自己更惨,大家心里顿时好受了许多,插起秧来也更有干劲,打算一鼓作气赶紧干完了回去吃午饭。
  隔壁班的陈老师和朱教授远远招手互相打了个招呼,随后给同学们一人分发了一筐稻苗,将他们带到田边做示范。
  小黑等同学们不自觉停下手里的活儿,朝那边张望,等着看隔壁班下地时刻的狼狈样,不料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们彻底破防——
  只见陈老师站在田边,抓起一大把秧苗随手往田里一抛:
  “大家看到了吗,这就是抛种。”
  第12章 农学人
  陈老师边走边抛,继续示范:“抛种最好选在今天这种没有风的天气,均匀地抛洒下去,别看刚抛下去的时候是倒伏的,不到一周就会站起来。来,全班同学围着田埂站成一圈,每个人抛一块,等全部洒好之后,再派几个人下地补一补,在稀疏的地方多抛几颗就行了。去吧。”
  小黑等全班同学目瞪口呆,觉得自己是小丑。
  隔壁班同学很快将田地围住,在陈老师的口令下往地里呼啦呼啦扔苗子,还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落在苍耳班上同学的耳朵里,格外刺心。
  朱教授见状解释道:“水稻秧苗有两种栽培方式,插秧和抛秧,各有利弊。插秧呢,水稻会长得更健壮、更抗风,但耗费人力;抛秧省时省力,但在同等条件下水稻产量会偏低。咱们这两个班种的两块地就是对照组。”
  夏宇添忍不住问出大家的心里话:“那为什么他们班抛我们班插?”
  “因为我石头剪刀布输给陈老师了。”朱教授有些不好意思地憨厚一笑,“但不用羡慕他们,虽然他们轻松,但你们这块地水稻产量高呀!”
  好像并没有被安慰到。
  “来,继续加油!”朱教授给大家打气。
  无奈,大家只好放下心中的嫉妒,认命地弯腰干活。
  隔壁班在银铃般的笑声中,半个多小时就解决战斗,迅速撤离。他们离开一个多小时后,插秧班的冤种们才终于插完了两亩地。
  终于走出泥巴地之后,所有人都瘫坐在田埂上,甚至直接躺下。已经十二点多了,但没有人急着去吃饭,因为已经饿过劲了,而且也走不动。陶美兮神志不清地往后一躺,却躺到了小黑的背上,但她们此时都没有力气再推开对方,也没力气斗嘴,只能半死不活地各自往旁边一歪。苍耳帮朱教授收好麻绳交给他,随后也坐到地上。
  朱教授看着这群仿佛被抽去三魂七魄的孩子,笑呵呵地在他们对面席地而坐,温和地问:
  “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是第一次干过农活?举手给我看看。”
  除了苍耳、小黑和另外两个男生之外,班上同学都举手了。
  朱教授看看向他们四个:“你们之前有谁种过水稻吗?”
  四个人当中,只有一个黑黑的、腼腆的男生弱弱举起手。
  “你叫什么名字?”
  “陈杰。”
  “你家里有多少亩稻子?”
  “十六亩。”
  “平时都是谁在种?”
  “我爸,我妈,我有时候帮忙。”
  “每年插秧的时候,你爸妈要忙多久?”
  陈杰很害羞,不习惯被这么多人盯着,表情有些紧张,说话声音也小小的。
  他想了想,答道:“两个人从早到晚……忙一个多月吧。插秧之前还要施肥、灌水,水稻苗子也要提前种,再移栽到地里。”
  朱教授赞许地点点头:“难怪你刚才动作比别人都利落。
  陈杰有点脸红,他也是新禾镇本地人,但不是镇上的,而是更偏远的农村里的。父母都是普通农民,用种稻子的钱供他和姐姐上学。他考上新禾农校的时候,父母高兴了很久,觉得家里出了一个大学生。
  朱教授转头看向同学们:“大家听到了吗,普通农户,夫妻两个人四只手,要种你们二十七个人六倍的地,你们做的只是插秧这一环,真正的农民还要育种、给地施上底肥、灌水,插完秧之后还要除虫、防旱、最后收割。好不容易忙活完一轮,一口气都不能歇,二季稻就要开始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现在不都用机器了吗?谁还自己种啊。夏宇添扣着拖鞋上的泥巴,懒洋洋发问。
  “你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我先问问大家,你们觉得种一亩水稻,能挣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