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陛下难道……莫不是……
  似乎……大概……也许……可能……
  把丹澧先生当成了小临安王的替身!?
  连雨年倘若知道他的想法,大概会给他竖个大拇指,夸他一句:你是懂猜测的。
  但连雨年不知道,而择青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出现了偏差,开始纠结陛下这么干会不会太对不起尽忠职守的丹先生,以及陛下肉体凡胎,要是真把丹先生撩上手又被他发现自己成了替身,到底能挨得住他几剑这种离谱的事。
  他不认为自己是在杞人忧天,尤其在看过连雨年凭空引雷的本事之后。
  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一个内侍忽然风风火火地走进殿内禀报:“陛下,林统领有要事禀报,说是关于古家班的,正在殿外等候。”
  禁军统领姓林名寻生,沈青池昨夜派他领着人马查抄了有家乐坊,带回古家班的成员。
  他这时候过来,估计不是有结果了就是出意外了。
  沈青池放下筷子:“让他进来吧。”
  “是。”
  内侍应声退下,很快,林寻生便解剑进殿,单膝跪下禀报:“陛下,臣已封锁有家乐坊,并按照陛下的吩咐,将坊内所有戏班都带至东宫,由刑部尚书许鉴大人和兵部尚书陈安大人暂时看管和询问。不过……”
  “不过什么?”
  林寻生咽了咽口水:“不过,乐坊里没有古家班的人,他们的住处……只有九十多个骨灰坛。”
  闻言,沈青池皱起眉头,择青则打了个寒颤,轻轻拍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连雨年反倒不慌不忙地笑了:“古家班二十八只鬼,加上那夜看诡戏时陪着我和许大人的七十一只,共计九十九只鬼。林统领发现的是这个数吗?”
  “……”林寻生擦擦额上的汗,“是、是的。”
  连雨年又问:“林统领可把它们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也……放在东宫。”
  连雨年轻笑一声,放下空了的碗,施施然起身道:“陛下,草民吃好了,过去看看。马上就要入夜,希望两位大人不会被吓得太厉害。”
  沈青池拿了帕子擦嘴,颔首道:“朕也同往。”
  第19章
  夜幕笼罩着东宫,白日看来精巧绝伦的亭台楼阁,到了夜里全成张牙舞爪的厉鬼影子,处处透着诡怖。
  偏巧今日是二十七,月末,天上的月牙轮廓浅得近乎于无,那微薄月色除了为此处的诡异氛围添砖加瓦之外,几乎没有用处,包括照明。
  东宫主殿内,许鉴和陈安并排坐在庭前长椅上,看着身前排得整整齐齐的骨灰坛,不知该感谢林寻生和他的兵手艺不错,还是该恼火他为什么不明天再找到这些东西。
  好在许鉴毕竟陪连雨年看过一场诡戏,练出了胆子,又是一身浩然正气的读书人,反应还算平静。
  他擦擦额前的冷汗:“虽说妖蛊教之事惊世骇俗,不好放在明面处理,免得有人借鬼神之说生事。但东宫毕竟曾经……又被禁军挖了个底朝天,陛下怎么偏就选了此处作为调查地点。”
  “因为这里刚被翻个底朝天,所有人都认为朕记恨先太子,再次对他从前的住处进行掘地三尺的破坏,所以正好位于他们的视线盲点。”
  沈青池的声音缓缓传来,两位大人触电似的弹跳起身,转身迎上走进殿门的一行人——沈青池、连雨年、择青、林寻生、舒琊,以及白歌庭。
  加上东宫里外秘密布控的数十名近卫、暗卫,陛下的心腹班底来得十分齐全。
  但护卫的数量是不是少了些?
  两人这样想着,却没有宣之于口,只向沈青池长揖到底:“参见陛下。”
  “不用多礼,坐吧。”沈青池挥挥手,转身看向一旁,“这些就是在有家乐坊里发现的骨灰坛?”
  九十九个骨灰坛排成十行,在夜色掩映下犹如墓碑阴影,森然诡谲,任沈青池心志坚毅,乍然一见,也感觉后心漫开一片凉意。
  “回陛下,正是。”林寻生回道,“死者为大,加上担心里面有些……臣不敢贸然打开检查,原封不动地送了过来。”
  沈青池颔首:“乐坊里的其他人审得如何了?”
  许鉴道:“臣粗略审了一遍,大部分人不清楚古家班的来历,说他们只在晚上外出活动,白天几乎见不着人影,因而和他们也没有多少往来。坊主倒是好像知道什么,但骨头很硬,臣与陈大人正在想办法撬开他的嘴。”
  闻言,陈安拱手道:“陛下放心,最多过了今夜,他就会老实开口了。”
  兵部尚书虽是文官,但少时做过酷吏,随过军,在人间最靠近地狱的两处地方摸爬滚打混了许多年,颇通刑讯手段。
  沈青池微微一笑:“人交给你审,朕自然放心。不过,其他戏班的人都只是普通百姓,确认他们不知情后尽快放他们离开,莫走漏风声。”
  两人躬身应答:“是。”
  东宫这边的事说完,择青又代沈青池说了连雨年的最新发现。
  本来这是连雨年的活儿,但在场众人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骨灰坛,表情认真到令人头皮发麻,便不敢打扰他。反正择青口才甚好,由他来说也不妨碍什么。
  “觋……好古老的称呼啊。”陈安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青筋突突直跳,“在似是而非……”
  他顿了顿,看了连雨年一眼,调整措词:“在神话时代结束后,巫觋被誉为最接近鬼神之人,即使后来没落,他们留下的传承也养活了一大批人……包括天枢阁那群宿老。他们和丹先生还不同,若是让有心人知道世上仍然存在着‘觋’,要不了几天,乡野市井间就该出现改天换日的童谣和谶语了。”
  “你以为现在便没有吗?”许鉴冷哼一声,“那日我与丹先生看的诡戏,讲的就是世道混乱,阴阳颠倒,把人变成鬼的故事。看的时候我便感觉这戏有问题,倘若将之与与妖蛊教和觋联系在一起,我反倒可以理解了。”
  舒琊谨慎道:“我也看过诡戏……是其他戏班在白天演的戏目。诡戏大多是这类内容,只不过如今河晏海清,又正值陛下收复失地,国运正盛之际,百姓们多是看一看惊险刺激的剧情,图个乐呵,并不会被过多影响。”
  “潜移默化,总能改易人心。”许鉴不赞同地摇头,“到底是个隐患。”
  陈安拍拍他的肩膀,露出能让狱中犯人两股战战的温和笑容:“别的种类戏目亦有针砭时弊的内容,拿本朝的剑斩前朝的官的唱段也不少,百姓只图日子平顺,只要世道不乱,何必剥夺他们难得的乐趣?”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沈青池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却也不阻拦,他不是刻薄寡恩的先帝,早就在史书里读懂了纳谏的重要性,不会堵塞言路,尤其是身边心腹的理念碰撞。
  说起来,理念碰撞这个词还是连雨年说给他听的,和“理越辩越明”相近,又要更尖锐一些。
  过去的十四年里,连雨年以臣侍自居,鲜少与他唱反调,那寥寥几次用得上这个词的地方,过程和结果都与这个词一样尖锐,每每令自以为养气功夫到位的他恼火不已。
  但恼着恼着,他便习惯了。
  那些都不如连雨年重要。
  有此深厚基础,沈青池再遇上臣子们的谏言、处理他们之间的对抗时,也便觉得不算什么了。
  “陛下。”
  “嗯?”
  突然被喊,沈青池下意识应完声,才反应过来喊自己的是谁,连忙看向连雨年。
  他终于把目光自骨灰坛上移开,抓着腕骨转了转:“他们要出来了。”
  “……啊?”
  沈青池尚未开口,许鉴几人先愣在原地,陈安劝同僚想法不要太激进的话都卡在嗓子眼,怔怔看着连雨年。
  连雨年并未解释什么,划开指腹,朝骨灰坛方向甩出一滴血。
  血滴掠过夜空,触上第一排骨灰坛上方的虚空时,仿佛朱砂入水,漾起层层涟漪。
  涟漪向后方扩开,所过之处,空间像碎裂了似的剥落一块块残片,露出底下浓稠黑暗的虚空。
  这一幕实在眼熟,亲身经历过的择青几人不约而同围住了沈青池,暗中布防的暗卫和近卫们也像冒出土壤的萝卜,纷纷自藏身处探出头来,握住了连雨年之前为他们刻的桃木剑。
  见状,许鉴脑海中跳出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所以不是陛下带护卫带少了,而是桃木剑的数量少了吗?
  “咔嚓——咔嚓——”
  似有琉璃破裂的轻响回荡于四周,空中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直到那截夜空轰然炸开,数不清的碎片如雨落下,连雨年投出的血滴终于将他眼中所见呈现于所有人面前。
  陈旧粗糙的骨灰坛蜕变为一团团灰白色的泥浆,在地上缓慢蠕动、变形,发出窃窃私语般的嘈杂声响。
  一双双人腿长在泥浆里,皮肤也泛着同样的死灰色,好像刷了一层灰漆。他们眼睛紧闭,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神色漠然,看上去……就像一具具竖着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