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他不仅没有这样的心思,他还在慎重考虑,陛下喜欢的究竟是那种人。
  很显然,每此天幕提到他,都和“口蜜腹剑”分不开关系。
  而陛下听了完全没有满意的样子,他甚至用警告的眼神看着自己。
  想升官,总得有一个让陛下看着顺眼的样子在啊。
  李林甫默默想着。
  他觉得天幕指出的那条路是行不通的,那不是明路,那是彻彻底底的歪路。
  应该有所改变了。
  打算改变的不仅仅是李林甫一个人,还有很多人。
  天幕消失后,日子如流水一般,一天挨着一天过,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如往常一般。
  但总有些东西是在变化着的。
  李隆基最近总觉得自己的大臣们都像是变了个模样。
  比如那个张九龄,从前不那么擅长干实事,现在交给他的任务完成的可圈可点,从前最喜欢提拔的就是才识渊博的文人,现在已经多次提携没什么文化但有能力的新人了。
  还有宇文融,表现欲很强啊,每一次上朝的时候都力争言之有物,尤其是在财政方面,大有要干出一番作为的样子。
  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
  李隆基想了想上次的天幕,感觉宇文融这是化悲愤为动力,砥砺前行了。
  这是好事,宇文融在搞经济这方面有大才,他愿意主动找活儿干来证明自己,无论是对他,对百姓,还是对整个大唐的发展,都是大有裨益的。
  最让李隆基惊讶的李林甫。
  李林甫居然上谏了。
  最开始收到这围绕谏言主题的奏折时,李隆基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只觉得这话写的没什么文采,但是胜在中肯,虽不如寻常谏言一样激烈,但这温和的调调恰好戳到了他的心坎里头。
  习惯了被天幕背刺的李隆基感觉非常不错,翻了翻奏折准备看看这是哪个朝堂新人。
  直至看到名字,李隆基彻底恍惚了。
  谁?李林甫?这是口蜜腹剑,只会在下朝后嘀嘀咕咕的李林甫?
  他还记得李林甫的经典台词:这陛下的家事,不需要跟宰相商量。
  怎么回事,李林甫他转性了?
  从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的李隆基第一次觉得,或许自己真的是老眼昏花了。
  但这样的事情时不时发生,李隆基也逐渐不再怀疑它的真实性,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也是好事。
  但李隆基心里的警惕心始终没有放下了。
  毕竟安史之乱始终像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现在这个时间节点还没有到,他不能掉以轻心。
  朝廷的变化不仅仅是这批老臣带来的,还有新人。
  而最为突出的两个新人当属王氏二兄弟了。
  这回王维没有被派了太乐丞这个官职,他先是从文职做起,慢慢爬上了集贤院学士的位置。
  李隆基给他这个位置的意图相当明显了,教书,培养更多有才能的文人,且引领诗坛新风,做好领袖和表率。
  这是贺知章曾坐过的位置,现在李隆基也给了王维同样的位置,贺知章最终到了致仕的年纪,衣锦还乡,不出意外,王维也是如此。
  兵部出来个新秀,王维的弟弟王缙。
  他进士及第后从小吏做起,一步一个脚印,缓慢,但是坚定地往前走。
  李隆基没有给王缙任何优待,他只是给了王缙一个机会。
  他把王缙放在了容易立功的地方,只要王缙有这个能力,那他也不会吝于提拔。
  总有新人进入朝堂,也总有在朝廷呆了许久的老人退离了这个舞台。
  开元二十五年,宋璟去世。
  这个一生都将公正二字刻在内心的老臣溘然长逝,李隆基带头祭拜,举国同悲。
  韩休感念宋璟多番提携的恩情,和谆谆教导,长跪不起,悲恸大哭,直至昏厥。
  有些资历的大臣都明白宋璟在李隆基心里的地位,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自发前去祭拜。
  这是开元之初,紧跟着姚公之后的宰相啊。
  他在朝多年,辅佐陛下多年,无数次在陛下心有歪念的时候凭一张嘴力挽狂澜。
  他就是只站在那里,就有安定众人心神的力量。
  更有百姓自发到宋府门前祭拜,队伍从大门开始,沿着整条街,排成长长一条。
  此时有个年轻的小小校书郎经过,他被这沉重的情绪所感染。
  这人才二十几岁,刚进入官场没几年,他不是很明白这宰相在圣人心中的重要性,也不是很明白百姓究竟为何自发前来祭拜他。
  但这并不妨碍他被这条街肃穆的气氛所打动。
  他在众人的口中听到了宋璟是如何心怀大义,直言上谏,听到了他是怎样把百姓放在心里,带头为百姓建造房屋。
  年轻的校书郎大为感动。
  一心为国,忠心于朝廷之心,理应得如此敬重!
  于是他上前两步,跟着众人一起跪地叩首,虔诚拜了三拜。
  此时这虔诚祭拜的年轻的校书郎并不知道,以后的他一手创造了“颜体”,他的字对后世影响深远,成千上万,一批又一批学子模仿他的笔记,乃至在几千年后,无数学习毛笔字的后人以他为祖师,用他的字帖启蒙。
  他会被列为“楷书四大家”之一,他会与柳公权并称“颜柳”,他是后世大名鼎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书法家,颜真卿。
  三十三年后,他会亲手为宋璟,篆下碑文。
  颜真卿对此一无所知,拜完了宋璟,他继续走上了他自己的路。
  宋璟的葬礼并没有持续很久,悲伤会有,但悲伤并不会时时刻刻,永远延续。
  没过几个月,百姓们逐渐忘记了这件事,重新投入到自己的生活里。
  与宋璟生活从未接轨过的那些人,他们的忘性就更快了。
  而身处“最是无情帝王家”的李隆基却总觉得不适应。
  宋璟去世了,没有人总是会在下朝的时候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了。
  没人给他念紧箍咒了。
  李隆基内心甚至有几分怅然。
  宋璟在的时候,他日日盼着宋璟不要在他耳边像个蚊子一样嗡嗡嗡,宋璟不在了,他反而怀念被念叨至双眼无神的样子。
  李隆基这几天批奏折的时候总觉得不舒坦,不对,他不应该坐的这么舒坦。
  这时候,应该有人念那些每天都重复的话,他甚至都能把那些话给背下来。
  他现在的眼神也不对劲,他应该是瘫在龙椅上两眼发直看向前方的。
  头发也不对劲,头发也多了!
  李隆基晃晃自己的脑袋,一根头发也没掉。
  根本不是这样的,每回宋璟来了又走,他都得愁掉两根头发。
  恍惚间,李隆基开始害怕了。
  他身边还会有这种一心只向着公理正义的大臣吗?
  宋璟走了,还有人这样全心铺在江山社稷上吗?
  他要是不小心干了坏事怎么办?谁来提醒他呢?
  李隆基想到自己干坏事的后果,惊起一身冷汗。
  高力士来通报了,韩休求见。
  李隆基从不适应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整个人都坐的端正了几分。
  韩休也是个喜欢上谏的,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坐姿不正的模样,不然要挨教训。
  韩休一如既往揣着自己的双手,给李隆基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
  李隆基端庄得体:“免礼。”
  韩休腼腆笑了笑,然后跟李隆基扯了一堆和国家民生有关的政事。
  一问一答,没有很愉快,也没有不愉快。
  李隆基难免又想起了宋璟。
  不对味啊,不对味,怎么听都不是那个味道。
  唉,这世间再无宋璟。
  朕的宋爱卿,朕的好爱卿。
  在李隆基四十五度仰望天花板的时候,韩休说完了自己的话,然后他将揣着的手松开,往自己袖口摸了摸,像是在掏什么东西。
  李隆基注意到了他这个动作,脑袋上冒出了几个问号。
  你这是干嘛?
  韩休抿唇笑着,示意李隆基先不要着急,马上就要掏出来了。
  李隆基来兴致了,好整以暇坐直了,想看看他要掏出什么。
  然后李隆基亲眼看到了韩休,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他极为眼熟的东西。
  那薄薄的,被揣到起了毛边,折痕处已经破碎的,看起来随时都要散架的那张纸。
  这张纸让李隆基瞬间梦回第一次看天幕的时候。
  那种被天幕背刺的羞愤欲绝,到处找地缝的感觉又冒出来了!
  这纸,是宋爱卿每回上谏都要带的东西。
  宋璟劝他占儿媳有违纲常伦理的话犹在耳畔,现在,这话又多了韩休朗朗声音的叠加。
  李隆基惊诧宋璟居然把这张纸留给了韩休,又惊诧韩休居然把宋璟的气质和说话的语气学了十成十。
  最后,李隆基双眼呆滞又瘫在了他的龙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