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住的是个老小区,一共八栋楼,大门口歪七扭八停满了电动车,外卖员们进进出出。
  地面人车不分流,进去后,沿路挤挤攘攘停满了汽车。抬头就能望见,家家户户的窗户都晾晒着衣服和床单,在太阳下五彩缤纷。
  六层楼的老式房子没有电梯,楼道狭窄,声控灯灵敏度欠佳。偏偏每一层都在外头堆了东西,有的是鞋架,有的是纸箱,有的是小孩的玩具车。
  周漾脚上不时踢到什么,并且走到第二层的时候就开始打喷嚏,她觉得空气里好像有股发霉的味道。
  好在许屹住三楼,很快就进了屋。屋内整洁明亮,所有东西摆放得一丝不苟,和外面乱糟糟的景象截然相反。
  许屹一进门就找到遥控器打开了空调,又拿了水壶去烧水。
  周漾站在一旁打量一圈。
  房子是一室一厅的构造,虽然干净,但是装修简单,家具式样陈旧。客厅不大,摆了一张沙发和餐桌就显得有些局促,南面房间的房门紧闭,大约是他的卧室。
  周漾问:“这房子是你租的?”
  “学校租的。”他答。
  “福利挺好,不过环境差了些,”周漾评价完又问,“海大没有职工楼、人才公寓什么的吗?那种房子干净点,住户素质也高。”
  “这几年不够住,”他头也没抬,过一会儿说,“这里离学校近,交通很方便,邻居人也不错。”
  周漾不以为然,没再多说。
  巴掌大的地方几眼就看完了,周漾在沙发上坐下来。
  茶几台面干干净净,只放着一包烟、一个打火机,还有一只小瓷碟。周漾想起那天晚上见到他时就在抽烟,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潜意识里,许屹的人生不应该沾染烟瘾。
  她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许屹兀自倚靠在厨房的琉璃台边,安静地看着水壶。
  “很早。”他说。
  水很快开了,冒出白茫茫的蒸汽。许屹往玻璃杯中倒了三分之一,剩余加了冷水,走过来递给周漾。
  他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直接把这场谈话切入正题。
  “关于结婚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漾正拿起那杯温水小抿一口润了润嘴唇,听见这话放下杯子搁在了茶几上。
  “我上次说得不够清楚么?”她微笑,“很简单,我不想我的孩子出生就没有爸爸。”
  上次见面,周漾向他提出结婚,附带条件是孩子跟她姓,并且做婚前财产公证,未来,周家的一切男方都不能沾染分毫。
  简而言之,招赘。
  如果说接受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对男人来说是桩难事,那么对象换成一个富家女,这些条件就一点儿也不苛刻了,甚至可以说极其诱人,有的是人想“竞争上岗”。
  许屹并非对自己没有信心,他只是非常清楚地知道,现代人涉及婚姻都现实得很。论身家条件,自己除了那个听上去还算体面的头衔,在海市那帮有钱人眼里根本没什么竞争力。
  何况还是周漾这样的家庭。
  他问:“为什么选我?”
  周漾笑着望过来:“我觉得你人不错。”
  她的眼睛是很圆润的杏眼,可是眼尾处却天然一抹上挑,这使得她的五官看起来有点锋利,又带点天真。
  许屹沉默几秒,说:“只是你觉得罢了。”
  周漾问:“难道不是吗?”
  他想了想,认真地回:“你并不了解我,我们十几年没见,现在几乎是陌生人。”
  周漾纠正他:“几乎,所以不是……我相信人的底色不会轻易改变。”
  诚然,和许屹结婚这个想法起源于他俩曾经的情谊,但周漾也不会幼稚到认为感情就等于婚姻的全部。婚姻作为被历史验证过无数次的、现存社会中最稳定的利益小团体,她很清楚自己要找的是一个合作伙伴。
  他俩曾经的关系,不过是促成这桩合作的契机。
  周漾继续:“老实说,我对男人的道德感和责任感并没有报多大期待,所以你也用不着认为我找的这个男人需要重任在肩。”
  她双腿交叠,姿态轻松。
  “不是你,也可以是别人,只是与其短时间内筛选合适对象,我更倾向于选择老相识。”
  褪去婴儿肥的周漾脸颊线条清晰,目光温和却充满力量,她谈论起自己人生大事的态度和谈论一桩生意没什么不同,冷静、权衡利弊,像在进行一场高效谈判,没一句废话。
  许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的老相识总不至于只有我。”铝驺
  “婚姻毕竟涉及到性,我俩牵过手,接过吻,总归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何况……”周漾向前倾身靠近他,吐气如兰,“何况,你曾经很喜欢我。”
  许屹一愣。
  又立刻恢复,他往椅背上靠去,语气平淡:“如果你选择我是因为我们曾经那段puppylove,那么恐怕要叫你失望了。”
  他俩默契地没有把曾经那段经历称作严肃的“爱情”,而是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词语糊弄过去。
  她说,“牵过手”,“接过吻”,“你喜欢我”。
  他说,那仅仅只是一段“puppylove”。
  许屹勾了勾嘴角,有些微妙的嘲弄:“你总不至于认为,时至今日,你对我仍有吸引力吧?”
  周漾坦言:“我确实这么以为。”
  许屹略微摇了摇头:“你太自恋了。”说罢,他站起身,声音也冷下去,“我的回答和上次一样。”
  这是再次拒绝和送客的意思。
  “你确定?”周漾仰起头,挑衅地看着他,“许屹,你不答应我,我就只能找别人,这样你真的没关系吗?”
  “那是你的人生,与我无关。”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周漾有些不甘,她垂下眸,长久地沉默。
  随后,她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说我现在需要一个丈夫,我请求你帮助我呢?”
  “抱歉。”他说。
  许屹搞明白了她的动机,也以为自己拒绝得足够清楚。他想当然地认为这件离谱的事情会到此为止,就此画上句号。
  可是他忘了周漾每每都是他的意外。
  如果说他的青春是一片荒芜贫瘠的黄土地,那么周漾就是唯一降临的不测风暴。
  ……
  周漾的大小姐脾气里包藏了很恶劣的一面这件事,许屹是知道的。
  以前认识的时候就是如此,当周漾的要求得不到满足时,她会使尽一切招数,只要能达到目的。多年过去,许屹以为她总会有所成长,至少重逢几次见面她都看起来优雅端庄,没了盛气凌人的脾气。
  所以当周漾主动过来握住他的手时,他没有第一时间甩开她。
  以至于,让她有了更进一步的机会。
  周漾在他怔楞的片刻贴近他,纤细灵巧的手指缠绕上来,轻轻摩挲着他的手心。
  酥痒的感觉通过敏锐的神经末梢到达心脏,成功骗过大脑。
  她的声音微微发涩,像密集的雨丝,卷携着遥远的记忆扑面而来。
  “许屹,你曾经的人生和我有关,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没有选择置身事外。
  “我从来没有忘记那些事,难道你忘了?”
  他闻到泥土被雨水打湿的气息,散发着他整个青少年时期最熟悉的苦味,紧紧包裹住他。
  周漾的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贴住他的手背,小心翼翼地抓住。
  柔软的,温热的。
  “为什么不肯承认你依然会被我吸引呢?”
  她露出甜美的笑容,眼角的上挑更加明显,她变成了一只狐狸。狐狸眨着眼,说起了甜言蜜语。
  “我就愿意告诉你,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许屹忍不住地去看她,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无辜而真挚,像老家山后落满雨的泉水,清澈见底,盛满了潮湿的暧昧。
  他对自己说。
  骗子,她是最会说谎的骗子。
  可是那眼里的温柔、捋走那惹人迷乱的真情假意,还在源源不断往外溢出,漫住他的四肢,让他动弹不得。
  室内的温度打得很低,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他感到一种虚幻的灼热。
  他不可自已地晃神了。
  周漾湿润的嘴唇便贴了上来。
  他没有闭眼,任那近在迟尺的气息纠缠住汹涌而出的回忆。
  ……
  夏日午后,窗外蝉声四起。
  少女比他矮了近半个头,仰着白生生的一张脸,趾高气扬地命令他:“我说,闭——眼——!你听不懂吗?”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放弃抵抗。
  他不想让她不高兴。
  眼前漆黑一片,瞬间放大了其他感官,比如窗外的蝉鸣、室内空调的风声,还有少女不易察觉的、加快的呼吸。
  那温热的气息逐渐靠近,近到几乎要贴住他的脸。
  下一秒,一个湿润的、带着草莓味道的嘴唇触碰到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