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前右都御使庞熙本是楚州出身的武将,后来,被曹嵩与聂言联手陷害,流放北境,而那时,若非是镇国将军阮天青暗中打点,只怕庞熙与他已有身孕的妻子根本没法活着走到北境,更没法在北境好好安顿下来。
  而尉风身为阮天青参军,本就是当日去关照此事的人,他曾亲眼目睹庞家的惨况,知晓庞夫人因在冰天雪地里临盆失血而死,然而即便如此,几年之后,这用庞夫人性命换来的孩子在北境做苦役时也依然被前来掳掠的靼兵掳走,致使他的父亲郁郁而终。
  每每想到此事,尉风就无法原谅在京中混得风生水起的曹家,哪怕阮云夷从不会因为这些父辈的事迁怒曹野,与曹野走得很近,但尉风每每见了曹野,往往也只是冷冰冰喊一声曹公子便走,从不多说半个字。
  而曹野自也十分识趣,与尉风一直处得不亲不疏,直到那一年,阮云夷平乱归来,曹野听闻他受伤,连夜赶去阮府,却意外从阮家人口中得知,这一回,因遭人偷袭,不光是阮云夷身负重伤丢了佩剑,甚至,就连阮云夷的副将尉风也遇袭阵亡,最终就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阮云夷醒来后便再未提过尉风,而曹野知晓两人关系亲近,一直到阮云夷离开京师前去北境,曹野都没敢过问他有关尉风的事。
  他再也没想到,这回来楚州,他竟会见到故人。
  将近十年没见,尉风看上去消瘦了许多,脱离了军营太久,他身上已经只剩下江湖人的凛冽之气,手执阮云夷的长剑惊鸿直指曹野,冷笑道:“本以为曹大人贵人多忘事,没想到,竟还记得我。”
  他声音里压抑着冰冷的愤怒,甚至还不等曹野答话,尉风已经一剑朝他刺来,而他的剑极快,若非挡在曹野面前的人是勾娘,只怕曹野也会在分秒间被削去脑袋。
  转眼间,勾娘已经与尉风过了数手,而曹野站在一旁,他并不担心勾娘会败下阵来,但是,先前尉风要对他动手,他便已经察觉到勾娘情绪有异,若是一直鏖战,万一勾娘失控,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儿,曹野立刻出声喊道:“尉风,你就这样在我面前现身,就不怕失手被官府捉住,到时那姑娘无人照顾,下场凄惨?”
  立竿见影,尉风手上动作一顿,立刻便被勾娘寻到破绽,剑锋擦过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曹野赶忙趁热打铁:“她是个鬼童,对不对?”
  闻言,尉风脸色终是彻底变了,一剑挡开勾娘攻势不再与之缠斗,跃至一旁冷冷道:“你怎会知道……”
  “因为,她并不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鬼童。”
  这时,南天烛也自廊下走出,她先前与尉风已经见过一面,却没想到再见会是兵刃相对。
  “你……”
  尉风上下打量她,很快便从南天烛古怪的打扮里窥见了端倪,皱眉道:“你难道也……”
  多年来,南天烛从未在外人面前说起过这段往事,她深吸口气,慢慢迎着尉风的剑走了上去:“我是被阮将军救下的,你认识曹野,应该也认识阮将军吧?”
  “我本就是阮将军的副将,自是认识他。”
  尉风咬着牙:“你既是被阮将军所救,又为何会替这姓曹的狗贼来求药,你难道不知他是谁?”
  事到如今,南天烛终于知晓为何那日在药铺里,那姑娘会问孔雀,家中病人是何病症。
  或许,他们早知曹野来到了楚州,却没想到与之同行之人竟会登门买药。
  “也还好,你们没在那药里下毒。”
  这时,站在南天烛身后的孔雀忍不住道:“否则万一拿回去的药将他毒死,我一世英名就算是毁了。”
  而闻言,尉风只是冷笑:“你以为我不想吗?要不是火丫不愿,那日你拿回去的便该是毒药!楚州城中本就极少会有外人,从你们的船停泊码头的那一日我便知道,谁能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我想了这么多年要杀他,一直苦于没有门路,结果到头来,这狗贼竟还敢送上门来。”
  言语间,尉风丝毫不遮掩对曹野的杀意,但曹野此时的注意力却是完全在勾娘身上。
  他很清楚,勾娘的武功固然高绝,但其代价便是随时都可能彻底失去理智,沦为一只只会杀人的凶兽。
  而曹野这个人,便是维系勾娘理智的锚。
  病了这些年,其实曹野早就没有那么在乎自己性命,甚至在这回离开永州时,他便已经想好了不回去,所以,才会将下人全部遣散。
  只是在那时便连曹野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也有死不起的时候。
  一旦他的性命有恙,只怕第一个发疯的便是勾娘,而她上一回发疯,还是十年前在越州的五通观里。
  如今,尉风三番五次挑衅于他,以至于勾娘脸色越来越差,曹野生怕她控制不住,上前抓住她手腕,果不其然,勾娘连脉都比平时要快。
  “放心吧,我没事。”
  曹野轻声安抚,而勾娘见他满脸担心,也知自己失态,干脆退至了一边。
  曹野又望向尉风:“是云夷让你假死的,对吗?若非如此,军令如山,你不可能轻易解甲,隐居在此。”
  “你还敢提他的名字?”
  尉风脸色铁青:“你爹害了那么多人,我早就和将军说过,你不可深交,但奈何将军心善,偏生信你,结果到头来,你竟让他去北境送死……”
  说到最后,尉风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也是直到此刻,南天烛才总算知道,为何当日勾娘会说,即便曹野这些年从未真正做过错事,但只要他还是曹嵩的儿子,他便只能继续做那个罪人。
  若非这一路来,她亲眼目睹曹野不眠不休地查案,恐怕她也会一直误会曹野是一个祸害朝纲的奸滑之人。
  此事一时半刻实在说不清楚,南天烛上前一步说道:“你假死,难不成是为了火丫?她也是鬼童对不对?那日我们去到药铺,药铺里分明没人,但火丫却知我们只拿了三味药,那并非是因为你盯着,而是因为她能听见……”
  在天罗呆了十多年,南天烛自是见识过的,那些鬼童的本事,别说是隔着几丈远听清有人在拉柜子,便是一根针掉在地上,只要他们屏气,就一定能够听清。
  南天烛急切地想要知道是否还有和她一样的人活下来,而等了许久,尉风才终是叹了口气:“难怪,她那日看你面善,还想劝你离开,原来你也是……”
  今日,方文孝本是他们要杀的最后一人。
  尉风早知曹野会从中做梗,毕竟,他们查案第一日就去掘坟,如此大的动静,实在很难让人注意不到。
  自从知道曹野是来查“判官舌”,尉风便知曹野早晚会查到他们身上……他是曹嵩的儿子,天生狡诈,加之一心想要拆神火将军的台,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于是,尉风不得不抓紧时间“判死”了方文孝,之后,他也没法再像是先前一样等上好几日来折磨方文孝,将火丫送去码头后,他直奔方宅,一是为彻底了结此事,二便是为拖住曹野,给火丫足够的时间离开此地。
  也不知如今她上船了没有……还是得再拖上他们一阵。
  尉风心中思量片刻,最终,将剑放下了,淡淡道:“你既也是鬼童,应当很清楚,为何我们要做这一切。”
  十年前,死在天罗的鬼童成百上千,他们当中有一些是被天罗捡回的弃婴,还有一些则是被拐回来的普通人家的孩子。
  若是没有天罗,这些孩子应当会在爹娘身边平安长大。
  然而,只是因为天罗需要“鬼童”传达所谓天意,这些幼童便被捉了回来,关在不见光的地下,每日忍受饥饿和毒打,做着身不由己的事。
  不同于南天烛,火丫是被天罗拐回来的孩子,她来到天罗时已经记事,明明还记得亲生父母的模样,但是,却再也不可能回到他们身边去。
  尉风还记得,他第一次在那片人间地狱里见到火丫时的场景。
  那是一个瘦弱至极的孩子,满脸无助地站在一片天罗教徒的尸体之中,用手紧紧捂着耳朵。
  一瞬间,尉风便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幼时,他本是在北境当差的酷吏之子,岁岁年年都守在那苦寒之地,早已见惯了人间惨事。
  尉风从小就知道,在北境,不光有连绵的风雪和做不完的苦差,更有时不时便来掳掠的关外鞑兵,他们有时是为马匹和粮食而来,有时,则干脆是掳人。
  北境有传言,称女人要是被鞑子带走,尚还能找到尸体,然而孩子要是被带走,便往往是尸骨无存,而他们都说,那是乌梁人将孩子当作了两脚羊,煮了吃了。
  小时候,尉风曾经想过无数次,等他长大,他便要离开这个人间炼狱,带着妹妹一起去关内更暖和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然而这一切,都在鞑兵来的那一日被彻底粉碎了。
  尉风记得很清楚,他眼睁睁看着那些骑马的人杀死了他的父母,然后,一把抱起他满脸懵懂的妹妹,消失在了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