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而现今,因为刀女的大卜,他们竟是趁着阮云夷平乱一举拿下这里,满都古十分高兴,不但赏赐了刀女许多金银首饰,更是当众夸赞孔雀继承了刀女的医术,甚至当晚,还赏赐了他一匹好马。
  从未受到过如此待遇的孔雀自然是高兴极了,晚上的夜宴上,他偷喝了一整杯马奶酒,晕晕乎乎地被母亲抱回了毡帐,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母亲其实没有那么高兴。
  十岁的孔雀不明白大人之间的这些事情,直到不久后,某一日他的两位兄长来找他时满脸幸灾乐祸,他们说,纵使刀女现在年轻漂亮,但若是以后都无法再卜,只怕乌梁王也会很快厌弃她,到时,他们母子二人都会被从大王的毡帐里丢出去,在草原上活活冻死。
  孔雀被吓坏了。
  他想到不久前母亲跳神舞时的模样,和平时判若两人,而跳完神舞之后更是昏睡了许久,脸色苍白得就好像再也不会醒来一样。
  恐慌之余,孔雀急匆匆跑去找了刀女,他将那两个兄长说的话完整地转述给了母亲,然而,母亲却很平静,只说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至少,她现在还能听见天地在说话,意味着她还并没有失去卜的能力。
  然而孔雀却还是怕。
  从小到大,父汗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要不是母亲善卜,只怕他早就给丢出去喂狼了。
  刀女也看出了他的惶恐,就如小时候一样,她让孔雀伏在她身上,替他除去那些纯金做的细小发箍,用手指一下下梳他的长发。
  “不用害怕,只要有娘在,他们谁都伤害不了我的小孔雀。”
  刀女说话轻柔,很快便让孔雀昏昏欲睡,他倚在母亲肩头,意识昏沉之际喃喃问道:“天地说话是什么样的?是有神在母亲耳边说话吗?”
  “天地就是天地,它们自亘古以来便一直都在,但神却是人的幻梦,北境神舞也并非是巫子自己取的名字……小孔雀,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神。”
  刀女抚摸着他的长发,一句话说完,孔雀的呼吸已然变得绵长,抱着母亲的肩膀彻底睡着了。
  在大陇突发天火后,已尝到甜头的乌梁自是不会错失良机,乌梁王暗中整顿兵马,本打算自灰鹞岭攻入关内,却没想到还未动身,他便听说神启帝已命神火将军阮云夷即日启程,前往灰鹞岭收复失地。
  神火将军大名在外,乌梁王自是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总兵有多难缠,他们阮家满门忠烈,阮云夷排行第三,而过去这些年,他的兄弟姐妹,亲爹亲娘都是战死沙场,可以说,阮家和乌梁之间不光有国恨,更有家仇。
  阮云夷来了,便是他们即刻攻入关内也必然会正面与这位神火将军撞见,乌梁军不熟悉中原地形,太容易被人围剿,相较之下,灰鹞岭地处北境,易守难攻,阮云夷又有伤在身,若是耗着,他只会比乌梁军更耗不起。
  乌梁人善武好战,在打仗上自是十分精明,但毕竟这一回对付的是阮云夷,在出征之前,满都古还想再为自己加些筹码。
  他找到刀女,希望能为他再卜一次,但刀女却说,她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无法负担第二次神舞,若是再卜,须得借助她的半身,也就是不久前那块被她从草原深处找回来的生铁。
  原来,巫子通天,须得将自己变得同天地一起,遮掩面目是为此,献上祭品也是为此。
  天地生出五金,在将自己的血抹上铁刃亦或是生铁的那一刻,这些死物便成了巫子用来感知天地的一部分,也可以为她“说话”。
  就这样,在一个太阳高升的日子,刀女将生铁摆上祭坛,在前头一跪便是一天,随着天色渐暗,就在孔雀担忧母亲会不会再度晕厥过去时,只听一声铃响,刀女忽然抬起头来,闭着眼,身子摇摇晃晃,口中发出蛇一般的嘶鸣。
  “告诉我,阮云夷的兵马,能否通过灰鹞岭的关口。”
  又来了。
  孔雀给母亲怪异的样子吓了一跳,后背再一次沁出冷汗,但他不敢退缩,毕竟,此时此刻,整个六部,包括他的父汗,全都在死死盯着刀女。
  要是母亲没法再卜了,他们就会被一齐丢到草原上活活冻死。
  莫名的,孔雀忽然又想到他那两个兄弟说出的浑话,顿时紧张得如同喉咙上扼着一只手,而他紧盯那块貌不惊人的生铁,盯着盯着,却发现铁块上好像忽有什么动了。
  是血!
  孔雀睁大了眼,若不是死死咬住牙关,险些当场便要惊叫出声。
  一如刀女鼻下滴落的血,那块生铁竟是也忽然流下了鲜血,一直淌落到了地上。
  “它说,风雪会助大王,吞噬陇军所有马匹,直到骨头都不剩下。”
  刀女仰着头,口中喃喃:“大王若要大捷,便让风雪,看见你的诚心罢。”
  说罢,刀女一头栽倒在地,孔雀慌忙跑上前去为母亲施针止血,却只换来他那两个兄弟不屑嗤笑。
  “只会这些,如何随父汗上阵杀敌?”
  说着,满都古的两个长子双双跪倒:“孩儿愿同风雪一起,上阵助父汗一臂之力!”
  一时间,乌梁军士气大振,毕竟,连一块随处可见的生铁都知,阮云夷即将大败,有天地为证,区区陇军又有何可惧?
  如此,满都古终是彻底放下心来,整备了六部大军,预备在歼灭阮云夷所带陇军后便一股作气攻入关内,先抢下两座城池再说。
  为了向天地风雪一表诚心,这一回,胸有成竹的满都古不仅带上了自己的两个长子,甚至还带上了六位最受宠的哈敦一同去往灰鹞岭,满心认为经此一役,乌梁便可以扭转这些年与陇军僵持不下的局面,叫中原的皇帝不敢再轻易叫他们一声蛮夷。
  而自然,上阵杀敌立军功这样的美事还轮不上孔雀,大军出征之日,他与母亲在草原上为他们送行,看着远去的马匹还有士兵,孔雀却只觉得开心。
  事到如今,他早已不再渴望被父汗所认可。
  在草原,他只有母亲,所以,他只要母亲就好了。
  孔雀如此天真作想,每日都去母亲毡帐中请安,一连过了许久,有一日,天上落下大雪,将那块流血的神铁都覆成了白色,孔雀照例去请安,结果迎接他的,却是一把锋利的马刀。
  不知是哪一部的人手持刀刃冲进了毡帐,正要杀他,一双铁刃已经贯穿了那人胸膛。
  “快走!”
  母亲一把抱起他冲了出去,两人上了一匹快马便往风雪里跑,孔雀被冻得浑身发僵却不敢说话,因为在风雪之外,他听见了追赶的马蹄还有兵刃的脆响。
  灰鹞岭一役,因两旁雪山一夕间雪崩如天漏,不光是阮云夷所率陇军,亦或是是满都古所率乌梁军,全都在天怒中被掩埋在了滚滚积雪之下,无一幸免。
  可想而知,当消息传回大帐,原先受制于满都古的六部立刻便乱作一团,当所有人都在眼馋可汗的位置,当务之急,自然是要除掉被满都古留在大帐里的最后一个儿子。
  一时间,孔雀这个因为不受宠才被丢下的小儿子竟成了众矢之的,刀女带着他一路狂奔,终是靠着风雪遮掩甩掉了追兵,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一处早已被荒废的毡帐,躲了进去。
  事出突然,孔雀根本还来不及反应便已经离开了大帐,他年纪尚幼,如今还能忍着不哭便算是长进,但是,在这只有风雪呼啸的苦寒之地,孔雀又怎能不怕?于是,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问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又为什么要跑。
  黑暗中,刀女用火石给屋里的火盆点上火,而这一下,孔雀才终于看清,母亲脸色惨白,几乎和窗外的大雪是一个颜色。
  “我的占卜失败了……”
  刀女看着他喃喃:“你的父亲已经死了,孔雀,他们被埋在了灰鹞岭下,从此往后,你便不再是大王的儿子,不是孛儿赤陶格斯,而只是孔雀,明白吗?”
  第55章
  身为流着孛儿赤家族血液的人,孔雀要想活下去,就不能留在乌梁。
  乌梁人生性好武,内乱一旦发生,便是血腥的屠杀和征战,六部间互相厮杀,直到新王诞生。
  为了让孔雀有一条生路,刀女带着他,慢慢向陇北走去。
  虽说这些年,陇军和乌梁军纷争不断,但北境的马市却是一直开放,而那也是唯一能让孔雀进入大陇的通道。
  风雪中,母亲变得愈发沉默,孔雀内心虽是惶恐,但却也只能跟着母亲一路向南走,好在,刀女好似真的可以和天地万物对话,便是寒冬腊月,也总能从地底挖出冬眠的地鼠,就这样,靠着雪水和鼠肉,他们跋涉了许久,终是接近大陇北境。
  在这里,他们已经可以看见陇人的行商在与乌梁人交易马匹和羔羊,刀女以纱遮面,领着孔雀走过了整条街,最后,她停在了一匹待产的母马面前。
  这匹马已经被卖掉,再过几日就会被陇人牵走,故而,连吃喝都在单独的马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