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六号同样察觉到了这一点。
  母体根本不会向那些人类出卖它,即便他们是他的同族,无论在基因,还是法理上,他们才该是立场相同的一方。
  ——他背叛了自己的族群来看护我。
  望着徐久快乐的笑脸,这一刻,就像闪电破开迷雾,六号忽然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人类社会有着精妙而紧密的结构,他们的脑力堪称完美,肉体却孱弱至此。如何抵御自然的恶意,在进化之路上走得更远?团结与联合,必然刻在遗传里的终极密码。
  ——他违反了自己的天性来养育我。
  为什么?
  有史以来第一次,六号通过它冰冷的,兽性的大脑,如此迷惘地思考。
  这真的值得吗?
  没有答案,就像在隆冬抱团取暖的两只小动物,人类艰难,但坚持不懈地维护着这个寒酸的巢穴。他为它换水,为它洗刷,为它带回口味单一的食物,他对它说话,拥抱它,爱抚它。
  六号还没有足够的能量维持发声器官,它的问题问不出口,因此困惑得快要发了疯。
  一天夜里,徐久难得睡不着觉,于是就像抱枕般搂着六号的身体,和它小声说着话。
  “小时候,我可喜欢看星星。”徐久轻松地说,“那会儿在福利院,护工会在晚上十二点钟结束巡夜,他们的脚步声一走远,我就悄悄从床上爬起来,溜到窗户边看天。不过,天上黑洞洞的时候多,有星星的时候少。”
  他想起来什么,兴致勃勃地翻身:“福利院里有几本小人书,书上说,一个星座就是一个仙女,只要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诚心呼唤,她们就会把世上受苦受难的小孩儿全接走,接到天上去……”
  “我信了,深信不疑。”徐久自嘲地一笑,“还干过大半夜站在窗户口大喊仙女的名字,吵醒一整层楼,然后被护工暴打这种事。哎我去,那大耳光真是火辣辣的……”
  六号发出啵啵的声响,探出一根口腕,笨拙地拍拍徐久的下巴,权当安慰。
  “走开走开,”徐久没好气地嫌弃道,“那天乱摸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
  乍然被母体推拒,六号十分震惊。
  回过神来,它立刻不依不饶地纠缠上去,将口腕和新生的柔韧触须一股脑地挤在徐久的口鼻处咕涌,像条撒泼的,精力旺盛的狗一般,到处乱滚乱蹭。
  徐久不堪其扰,被粘得实在受不了,只得讨饶:“好好好,你摸你摸,你摸还不行吗!”
  小水母——现在应该叫中小型水母了——颇为自得地往空气里吐泡泡,宣告着自己的胜利,接着便心满意足地在徐久身上化成一大摊,沉甸甸地压住他。
  徐久拿它没办法,糊弄性质地随便搂了它两下,接着看向脏兮兮的天花板。
  惆怅的情绪不期而至,他忽然叹口气。
  “真想有个自己的家啊。”他轻声道。
  徐久说的没头没脑,六号却完全能够理解母体的忧虑。
  诚然,他们在人类的聚集地有间落脚点,一个巢穴,可这个巢穴却如此贫瘠、冰冷,浑如一片饿死动物的胃袋,更不用说此处潜在的诸多危险了。
  这儿简直就像公共开放的原始森林,门锁形同虚设,谁都能在里头进进出出,根本不必获得主人的许可。
  按照六号的标准,这里缺少丰富的猎物贮藏,不见浓稠血肉与嶙峋骨骼铺成的四壁,地面更没有涂满温暖厚实的粘液——唉,在巢穴的中心,本来还应堆出一张柔腻的胶质肉床,床脚以死去的珊瑚与砗磲支撑,长满钴蓝与晶紫的剧毒裙边,即便没有风吹过,它们亦能像海藻一般曼妙地飘摇……
  六号曾经拥有过这样完美的巢穴。
  温暖,潮湿,粘连。在高山与大海的交界处,它钻空一整面悬崖,让那里变作血水横流的溶洞,连边缘都溢出厚重浓稠的生物被膜。它精心挑选,悉心布置,满意地在那里度过了近乎无尽的岁月。
  如果能让母体也居住进去就好了。
  一股奇怪的渴望油然而生,六号如此希冀地想。
  他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用为了寡淡的食物奔波劳累,更不用忍受其他同族的排挤和欺凌——他们都会成为我的养分,成为他的养分,事情必须得是这样发展。还有这里的温度,总叫人类脆弱的表皮难以适应。
  这都是不好的因素,很不好。
  “算啦,”徐久自嘲地一笑,“现在说这些都还早……不如想想明天吃什么来得实际。”
  盯着躺在自己怀里,正来回缠绕着口腕,不知道在纠结些什么的六号,一股突如其来的喜爱之情在徐久心里洋溢。他忍不住低下头,亲一下水母软乎乎,冰冰凉的伞盖。
  感觉真不错,再亲一下……
  嗯嗯,再亲一下……
  唉摊牌了,不装了,我亲亲亲亲!
  就像养宠人看见自家的猫猫头和狗狗头就会夹着嗓子说话,想一个劲儿地凑过去狂亲猛亲一样,徐久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个天赋技能。刚开始,六号还以为徐久终于图穷匕见,觉醒了它这个种族的优良传统,打算把自己当成食物。徐久贴上去的时候,凝聚着毒素的触角也已经绕到了人的后颈。
  接着,六号才迟钝地意识到,人类只是单纯地满足于类似的肢体接触,并且将“亲吻”的行为当成一种表达宠爱的方式罢了……好吧,不得不说,这种行为还挺极限的,很符合人类喜欢玩火,热衷于追逐危险的天性。
  六号被人亲得脑袋扁扁,浑身发痒,想挠挠,又找不到瘙痒的源头在哪里。它一动不动地缠在人的脖颈上,静静地思索。
  说到食物,其实它最优的选择,是趁着母体对自己毫无防备,现在就将剧毒注入他的身体,然后一点不剩地消化掉他。利用母体的血肉养分,它可以生长得更大、更快,将来在面对其他凶残的同构体时,也不至于完全落入下风。
  实际上,这也符合母体与它达成的那个奇怪交易的要求,于情于理,六号都应当这样做。
  可是,可是。
  “你差点吓死我你知不知道!”
  “不要跑出去啊,那样我就不能保护你了。”
  “我去打猎啦!你在家要好好听话。”
  “好厉害,六号!”
  “谁是我的小宝?谁是我的小宝?是你呀!你是我的小宝!”
  ——可是,人类的言行举止实在使它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
  在此之前,六号从来不知道,原来被人类捧在手心,轻言细语地说话,被人类抱在手上喂养,会让全身都滚烫烫地发热,像在夏日的日光下缓缓融化。
  那些柔软的笑声,亲昵的言语,细密的嘴唇吻……它无法理解人类表达自我的方式,更无法适应人类的溺爱与纵容,它所能做的,只有逆来顺受,迁就地承受这些举动。
  ……算了,不跟母体计较这些,什么“我把你养大,你把我吃掉”的,全当他在说胡话。反正根据吸收的繁多记忆碎片来看,人类就是一种“上班”上多了就会间歇性发疯的生物。
  还是先看看他的伤好没好……
  把人类早就痊愈得差不多的手腕扒拉出来,六号一边含着吸来吸去,往上涂抹隔绝空气与细菌的粘液,一边隐忍地,深沉地想道。
  第9章 愚人一无所有(九)
  是夜,极地的大风似乎永不停歇,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狂暴的大风席卷着冰雪,能在深达上百米的建筑物内部掀起咆哮般的共振。合金的地板微不可察地震动,只有巡夜的人方能隐隐地感觉到。
  “三小队汇报,c区无异常,重复一遍,c区无异常,完毕。”
  百无聊赖的巡夜时光,每个人嘴上不说,脸上皆带着疲倦之色。
  自从地底隧道的保密实验场地出事以来,全站封锁,启用最高警戒模式,夜巡的人数增加到双倍,力求每一个死角都受到万无一失的监管。警卫们的精神像紧绷的弦,强撑着熬了三个星期,就是铁打的人,此时也有点支不住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其中一个队员避开公用频道,嘀咕道:“不是说那个怪物已经被处理掉了吗,站里还在警戒什么呢?”
  “少说两句,”另一个人低声道,“这事儿严禁讨论,你忘啦?”
  距离那场灾难事故已经快过去一月,极地站作为最高领导人的博士没了一个,仅剩的另一个也始终闭门不出,把自己放置在阿尔法小队和贝塔小队的层层保护下。站内难免人心惶惶,传出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为免谣言引发更大的恐慌,尤恩博士通过阿尔法小队下了死命令,不许人讨论相关的一切话题。
  小队的队长疲惫地喘口气,只觉得手指头发痒,实在想从兜里摸出根香烟点上。
  “听说时博士的消息还没报上去,都警醒着点。”他不痛不痒地呵斥,“想死就直说,别等着被上头拉到实验室,才想起哭爹喊娘地求兄弟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