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她 第85节
  叶片的影翳打在她长长的鸦羽上,白婳怅然踟蹰,步子踱来踱去,心中正在艰难万分地做决定。
  步子终于停下,她已是满头大汗,不是累或者被晒的缘故,而是心绪正在激荡翻涌。
  她已经无父无母了,做不到为了一时的喜欢,而去舍弃兄长的性命。
  所以,她的决定是自私的——待照顾公子康复完全,她便寻机离开,与表兄汇合。
  一如她最开始有目的地接近宁玦,于他,她始终逃不过亏欠两个字。
  事情想通了,决定再难也下定了,然而白婳的心绪却久久没有平复。
  愧疚、自责、不舍、心痛……太多情绪一起蜂拥而上,积堵在她心头以及喉口。
  白婳闭了闭
  眼,面色微变,心脏一阵瞅疼,同时喉咙也发苦涩,只觉喘不过气的窒闷感一波接一波地侵袭。
  ……
  离开栖梦山庄前,宁玦与江慎儿又单独聊过一次,这一回,白婳本本分分没有靠近,也没有探听。
  虽然依旧是好奇的,但她却没有心思去钻研探秘了。
  即将与宁玦分别,还是不告而别,她满心酸涩,不舍占据最多,当下只顾得惦记,最后几天的相处她一定要对公子很好很好……
  江慎儿派了栖梦山庄的马车送他们回茶铺。
  显而易见,茶铺已经暴露,早不是什么隐秘据点了。
  但江慎儿没有为难他们,更没有借天玑阁的势,顺手将茶铺的眼线暗桩全部清扫干净。
  郭忠不敢松懈,谨慎关闭茶铺,不再经营。
  原以为敌明我暗,事事能占先机,却不想自己当了螳螂,身后还跟着一只蓄势待发的黄雀。
  或许茶铺并不是这次暴露的,天玑阁的人早察觉他们有异动,却不声不响,不打草惊蛇,意欲何为呢?
  郭忠背后直冒冷汗,他与陈复都是段刈的人,事急从权,两人交换意见商量了大半宿,最终决定——抓紧撤离。
  家主在两国边境做了几年的茶叶生意,暗中埋线的何止一个小小的茶铺?
  郭忠虽不清楚具体,但能确认在虢城城内,一定还有家主其他的暗桩没有露面暴露。
  他得抓紧撤,并且在撤走之前,还得把尾巴处理干净,以免给其他兄弟招惹麻烦祸端。
  郭忠负责断后,一时走不了,最快也得耽搁三四天,于是宁玦白婳以及陈复九秋四人,决定先一步乘船返回邺城,与段刈回合。
  ……
  顺利上船后,先安排舱位。
  宁玦与白婳在山庄里私自拜过天地的事,彼此默契保留在心中,谁也没有说。
  故而四人同行,陈复安排客舱时避讳男女之嫌,有意将白婳与九秋安排在一间。
  宁玦反对,引得陈复与九秋一同侧目,眼神诧异。
  白婳在旁不说话,脸颊慢慢浮上两团红晕,好不自在。
  宁玦面不改色:“我自己涂药不方便,并且,我们习惯住在一起。”
  何时有了这习惯?
  白婳闻言脸更红,脑袋像鹌鹑一样垂得低,简直不敢想陈复与九秋会怎么看他们。
  都这样明着不藏了,还说关系清白……谁信啊?
  陈复捏着客舱票苦恼起来,他只买了两个舱房的票,共四张床,若公子与阿芃姑娘住一间,那他岂不是只能与九秋同屋?
  孤男寡女,这成何体统……
  九秋反应快,动作利索地从陈复手里拿过客舱票,递给宁玦,转眼又看向白婳,挂着笑意言道:“你们去你们去,不用管我俩,大不了我们再补个其他舱的票。”
  白婳不知道要如何接话,索性装哑巴装到底。
  宁玦对九秋的机灵劲很满意,没后悔一路带着她,抬手接过舱票,他没耽搁,扯着白婳的手腕将人拉走了。
  两人走远,陈复转过身,看着九秋道:“你刚刚说再补票……可是船票早已经售罄了,这商船不大,还是热门贸易航线,登船时人。流有多拥挤你也见识过了,根本临时补不了其他舱的票。”
  九秋眉梢一挑,尾音拉得有点腻:“我知道啊……”
  “你知道?”陈复眼睛瞪大了些,困惑言语,“你,你知道还把舱票给宁公子,那我们……”
  九秋打量着陈复,眼底含着一抹狡黠的灵动:“怎么,你怕我?连同屋都不敢。”
  陈复冷哼了声:“我怕你?孤男寡女同屋,你说谁更吃亏?”
  九秋无所谓的态度,耸耸肩,语调微微轻扬:“我说……谁也不吃亏。不是有两张床吗?你一张,我一张,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碍不着谁。怎么,难不成你还想跟我挤一挤?”
  “你……”
  她总能三言两语轻松把他噎住。
  陈复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当即想反驳回去,可话音堵在嗓口,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九秋挑衅看着他,眼神有点撩拨意味。
  陈复收眸,尽量平复,没有上她的当。
  他方才被刺激得差点脱口而出:挤就挤!谁怕谁!
  可最终还是没有冲动。
  他骨子里还是偏保守的传统男人,做不到对女子无礼轻佻,更何况……那还是他有好感的姑娘。
  ……
  航海路程大概要三四日,以往每一次坐船,白婳都因不喜欢船身晃晃悠悠的那股劲,觉得船行缓慢,度日如年。
  然而这次却不同。
  同样的航线,同样的颠簸程度,白婳却一反常态,非但不觉得船行速度缓慢,反而觉得……有点快。
  到了邺城,就能尝试与表哥取得联系了,最后在海上的这几日,是两人最后的相处时光。
  吃过晚饭,陈复与九秋回了客舱。
  白婳则与宁玦走上甲板,肩并肩扶着栏杆吹海风,看日落,他们眺望闲聊,一边嗅着空气里湿咸的味道,一边感慨远处落日的美丽。
  才一会儿功夫,深橘色染在海面上,慢慢被蔚蓝吞噬,太阳很快就完完全全落下去了。
  真快啊……
  跟船行的速度一样。
  白婳突然有个想法。
  如果老天爷能听到她的心声,能不能之后接连几天都是狂风骤雨啊。
  这样,她就能毫无顾忌地与公子相拥,并且以惧怕雷声为由,紧紧贴住他。
  可惜,根据白天的晴空万里,辽阔无云推断,今夜依旧不会有雨。
  她还听到船员们在高兴讨论呢,说最近几次出海,好久没赶上这么风平浪静的航程了,真是省力,太幸运了!
  太幸运了……
  白婳却闷闷觉得,自己有点犯霉运。
  她定神半响没动,宁玦偏眸打量了她一会,她都迟迟未发觉。
  宁玦确认:“你有心事。”
  白婳这才回神,抬眼看向他,有点不自在。
  她随口应付:“起风了,我们该回去了。”
  宁玦追问不得,只好任由她拉着走。
  看着她轻薄的肩,细瘦的腰,幽幽道了句:“船上没什么好吃的,等下船到了邺城,我带你去吃好的补补,跟我出来一趟,你清瘦了不少。”
  白婳觉得自己没什么变化,每日都对镜照过,明明和从前差不多。
  “我每顿都吃的,一顿不落。”
  “是,每顿都跟吃猫食似的,九秋都比你吃得多。”
  白婳抿唇不言了。
  其实她不是娇气,觉得船上餐食难吃,无法下咽,而是心事惴惴,实在没有胃口。
  阔别之际,她若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才叫公子伤心吧。
  进了船舱,白婳主动帮宁玦宽衣换药。
  宁玦当然配合,其实身上各个伤处都已经结了层浅浅的痂,不用再上药,也可以自愈,但白婳想要保险些,坚持要他再涂完船上这几日。
  他答应了。
  他喜欢与她这样肌肤贴肌肤的接触。
  但过程也有格外煎熬的时刻。
  譬如,她用指腹帮忙涂抹的时候,痒意尚且还能忍受,但当她涂完最后一遍,倾身贴过去,轻轻帮他呼气时产生的那股痒,才是真的钻心搔撩。
  宁玦手指蜷紧了。
  白婳并无察觉地把药瓶收好,放回行囊,之后坐到自己那张床的床沿边,与宁玦隔着两部距离安静对视。
  宁玦开口,嗓音带点哑:“昨日见你情绪不高,以为是赶路累了,已经放过你让你好好睡了一宿,精神歇了过来,为何还轻吁短叹的?”
  白婳与他说不了这个,随口道:“可能是有点想家了,我……我有点想回季陵了。”
  是回季陵,而不是回岘阳山。
  这二者有本质的区别。
  宁玦没接话,眼眸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过去,在白婳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算揭过去的时候,宁玦忽的启齿,问道:“孤鸿剑法上下篇总共七十九式,我已经全部教给你
  了,如今几日过去,还记得清吗?”
  白婳如实点头:“记得……”
  宁玦:“记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