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元真卸下兵甲,一步步走上宫城的台阶,圣主皇帝什斡哥早已行至大殿等着他。
  殿内静得出奇,什斡哥紧闭双眼,手指颇有节奏地敲着椅子,看样子是在闭目养神。还有另一人在场,那便是什斡哥的弟弟,北真的辽王厄尔慕,他恭敬地立在一旁,见元真进来了便朝对方点头示意。
  “臣元真,拜见陛下,见过辽王。”
  什斡哥侧躺在御坐上,听见元真的声音也不着急起来,那似鹰的双眼只微微眯开一条缝,对元真低着头向自己行最恭敬的礼仪跪在殿中的场面,看得真真切切。
  他嘴角慢慢上扬,撑着身子坐正,面前已有一杯斟满的佳酿,却是一口没动。
  厄尔慕默默无言,视线在什斡哥和元真二人之间流动。
  “文德,起来吧。”什斡哥悠哉地走向元真,作势虚扶对方起身,一脸笑盈盈地继续说,“一年不见,瘦了。”
  “谢陛下关心。”元真垂首应道,便从怀里掏出一本折子递给什斡哥。
  不料什斡哥没接手,反倒推辞起来:“叫你回来,不是来谈政事的。”接着左手向后伸去,元真顺着望过去,看见了厄尔慕。
  厄尔慕会意,现在大殿上只有他们三人,什斡哥的侍者都不在身边,这种任人差遣的活自然由他来代劳。
  他赶紧从一边跑近二人身边,双手接过折子,又放回御案上。余光瞥见手边的梨花春酒,昨日才开坛取出的美酿,厄尔慕擅自倒好了两杯,放置手捧的银盘中。
  “此战以后,咱们差不多有一年未相见,你为北真立了奇功,该好好犒赏你才是!”什斡哥右臂揽过元真的脖子,左手握成拳朝元真的肩膀用力捶去,这是他们多年来惯常用的动作,具有何意,只有他们二人明白。
  “昨日宫中新得些梨花春酒,我已经命人送几坛到你家中。”说罢想要吩咐厄尔慕为他们倒来,谁知厄尔慕早奉着酒恭候着了。
  元真笑了笑,却不敢逾矩,脱开什斡哥的手臂,接过他递来的酒杯,郑重地举起后一饮而尽,平静说道:“一切都是仰仗陛下之策,至于奖赏,臣不敢领受。”
  什斡哥的笑容有一瞬间僵在脸上,眼中闪过些许错愕,随即又恢复正常。
  “醉言,醉言!”
  厄尔慕一脸无害地笑道:“哥哥从昨日就念叨,一定要将军你回来陪他喝才行,还要大办宴席为将军庆功,为北真庆贺呢。”
  “只是家宴,文德只管开怀畅饮,我什斡哥要告诉天下人,北真有你,犹如弦上箭矢,满弓而发。”
  第68章
  三人举杯谈至天色迟暮,什斡哥才发话放元真走。厄尔慕留宿宫中,但什斡哥命他送元真出宫。
  宫城建在舟儿庄的最高处,而他们身后的大殿也是宫城的最高处,放眼远眺,全都城的景色一览无余。
  屋檐、街道各处都上了灯,星星点点,在光亮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厄尔慕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许久,殿前的烛火燃得很足,越足,他的影子就越小越黑。忽而他开口:“背水关一战快两年了,北真的百姓都感激着将军你呢,称赞将军有神人之姿。听说将军还在镇守边关时,城中百姓便多次自发祈愿,为保将军平安。”
  元真敏锐的听出了他话里有话,淡淡回道:“是陛下谋略果断,决策迅速,末将才得以战胜,若失了陛下神威护佑,末将回来怕是来领罪的。”
  厄尔慕的双眼染上笑意,转头望向已在身后的大殿,语气中有着难以察觉的失落感:“我还真是羡慕哥哥与将军的情谊。”他驻足,“我就送到这了,将军慢走。”
  元真别过厄尔慕后,便快步向宫外走去,当元真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拐角处,厄尔慕叫住了他。
  “将军可曾听过那首歌谣?”
  元真侧目而视,这一路他不曾听过什么歌谣,只好问:“什么?”
  厄尔慕背着光亮,令他的表情看不真切,唯有那双同什斡哥一样鹰似的眸子在幽暗里闪烁着,他从鼻腔发出一笑:“没什么,将军好走。”
  元宅安置在皇城外的不远处,那里聚集着北真的各部贵族,若要以身份来划分居所,元真自然攀不上,但他立了奇功,什斡哥便想也不想赐下这座宅子。
  这一举动,惹了多少人眼红。
  许云程的房间被安排在同元真一个院子,但中间还隔着元瀚的房间。他孑然一身,压根没有行李,只有一块从盘马湾带来的面饼。
  他将一面桌案打扫干净,向元瀚借来纸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何方之灵位”这几个字,随即贴在墙上,再把面饼摆在纸前。
  这便是供奉何方的牌位。
  晚饭时,仍不见元真的身影,元瀚特意解释了一下:“多半是宫中留膳了,赶紧吃,而且将军也不喜欢咱们等他。”
  看着桌上的饼与肉,许云程又想起那晚的烤羊腿来,口中开始分泌唾液,肚子里的馋虫也叫唤个不停。
  朝着热乎的肉块咬了一口,这口感不像是烤的,倒像是直接煮熟的,没有什么味道,虽有肉香,但是太柴了,许云程得咀嚼多次才能下咽。
  宅子里也不见其他人,这顿饭应是元瀚的手艺,但许云程的表情并没有表现得多么难吃。
  元瀚见了心中满是欣慰,因为在军中他的厨艺不止一次被抗议,要是随行的伙夫做饭都像他这样,那么他们还没上战场就得先被饿死。
  一番扫荡后,许云程和元瀚的碗里是一点残羹都不剩下,许云程大脑一转,主意打上桌上仅剩的食物,看样子是留给元真的。
  可元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我……”
  元瀚看出许云程对那块肉馋得不行,以为他觉得好吃不舍得让它孤零零的待在桌上,便高兴说道:“你要是还饿着就吃吧。”说完,用手将碗朝许云程方向推进几分。
  “谢谢。”许云程二话不说捧起碗,一个箭步就向房间冲去。
  元瀚一头雾水,觉得好吃也不用端进屋躲起来吃吧,他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慢慢贴近许云程屋子的门窗。
  只听见里头正在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何大哥”“你吃好”,元瀚还想再进一步让自己听真切些,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让他回神。
  元真刚走进院子就见到自己的副将紧贴着门窗,那滑稽的样子好似整个人都要融进去。
  元瀚大叫一声:“将军。”便一溜烟地蹿到元真身边去,见元真的脸色有些凝重,未及问,元真就派他去寻一个人,明日带来府中。
  许云程出去时,只见到了他们二人走进书房的背影,他突发奇想,准备偷摸的打探一下整个元宅。
  依那些眼红的贵族来看,这座宅子无疑是最好的。
  气派,显贵。
  院落多意味着宅子大,可实际上偌大的元宅明显只有他们三个活人,一个仆从的影也没见着,一切生活住行都得自己亲自动手,许云程此刻也不用到处躲藏掩蔽身形。
  除去他们生活的院子,其他院落的陈设还是刚赐下时摆置的。
  这不像是元真这样有着如此权柄和声望的人该有的,倒像是个临时住所,就连茶亭县县衙官人的邸宅看起来也比这富贵些,置物精致,仆人成群。
  这里一时半会摸不清路况,许云程险些要被绕晕了,只好回屋,等好时机再探不迟。
  第二日,元真和元瀚二人不知去了何处,直到日午元宅也只有鸟叫声。
  此时是天气最热的时候,虽说这里风大些,不似南赵那般严热,但是一直闷在屋里心情照样烦躁。
  许云程坐在屋外的门槛上,他的对面正是元真的书房,此时还是门窗紧闭。他随手拔下一根杂草吹了吹,再放进嘴里叼着,口齿不分轻重,节奏无章地咬着它。
  房门终于开了,走出来的是一位老者,元真紧随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许云程一眼,随即送老者出去。
  许云程收起呆滞的眼神站了起来,又剩他一人了,其实他也不甚清楚自己站起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问什么,他的脑海正被一种慌张的空白占据着。
  他离开俘虏营是为了活下去,可舟儿庄好似又让他陷入朝不保夕的境地,他像支已经射出去的箭突然失去了方向一样,不知该往何处飞去。
  元真折返而回时,面色格外沉重,连步子都受到影响慢了下来。
  许云程注意到后终于迎了上去,刚要开口发问,元真抢先一步说道:“明日起,我就要到城外大营训兵,你跟着元瀚一起去。”语毕,又进了书房关上门。
  元真捻起一张画着玉佩纹样的纸久久不语,目光悬停在手边的史册上,这是四十多年前什斡哥祖父建立北真后新修的,上面记载着某些部落的贵族是如何谋逆、如何让叛上作乱。
  种种诛族的罪名写得清清楚楚,罄竹难书。
  在之前老者的述说中,元真不禁联想起许云程所说的那个故事,无论是那一半的玉佩,或是四十多年前这个时间点,一切都太巧合,让他不得不多个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