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不多时,应如是沿着他留下的步坑来到附近,低头看了一眼,离地还有二十来丈远,他在心里估算片刻,向裴霁一点头,松开手下石块,转身纵掠向下,轻灵如鸟,稳若壁虎,仗着轻功卓绝,一路腾挪飞转,纵有遇险,也能轻松踏过。
  到了下半截,山壁底部也逐渐向前倾斜,陡峭之势稍缓,待应如是下至尽头,果真看到一条涧道,黢黑幽深,浓重水汽扑面而来。
  他往前走了几步,丢一块石头下去,水声低沉,涟漪极小,说明水深暗流急。
  就在这时,身后又传来风声,应如是回头看去,本该留在上面的裴霁竟也下来了,落地时微一踉跄,脸色也白了些,可见是勉强而行。
  应如是伸手欲扶,道:“不是说好了……”
  “我信不过他们,也不尽信得你!”裴霁拂开他的手,径直走到涧边,看出其中深浅,眉头皱得死紧。
  “峭壁不高,只要有一身好轻功,再拿上家伙事,上下往返都不难,但……”应如是道,“此涧虽窄,长而深,莫说无桥无舟,便是有,一般人也过不得。”
  似是知道裴霁想说什么,他又补充道:“即便在我内息全盛时,也是不行的。”
  连应如是都做不到,轻功稍逊于他的鬼面人更是不成。
  第一百零八章
  裴霁环顾左右,夹在峭壁和深涧之间的是一片逼仄谷地,倘若有人来去,只能是沿着此路绕行,可这路曲折狭长,两端都蜿蜒没入野林之中,又是背阳向阴,贸然进去探看,恐怕事倍功半。
  他踌躇不决,应如是亦然,叹道:“对方能有攀壁而上的轻功,就算从林中走过,也难找到踪迹,何况这两片林子不小,仅凭你我两人,要搜到什么时候去?”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笑:“也不算全无收获,上去再说,他们该等急了。”
  峭壁高约五十丈,没有借力之物,全凭轻功攀援上下,两人步行到坡上,屏息跃上大石,身手矫健如猿,越爬越高。到了先前落脚的地方,应如是一手抓住块岩石,正要踏定,忽听身侧土石松动,他眉心一跳,想也不想地松开了手,斜身扑出,一把抓住了向下摔去的裴霁。
  原来,裴霁方才逞强下到谷底,内息已然不继,只是不肯在他面前示弱,准备攀到这里稍作停歇,孰料脚下吐劲重了,将那块石头直接踏碎开来,人也失重踩空,幸好应如是一路留心着他,及时将人拉住。
  两人下坠几丈,应如是看准一根横生小树,左袖逆风上卷,紧紧将它缠住,拽着裴霁垂挂在下。
  裴霁惊魂甫定,抬头望向应如是,气急败坏地道:“谁要你来救?松手!”
  “从这里掉下去,摔不死也能断你一条腿!”应如是额上见汗,他能听见小树正发出缓慢断裂的声音,“给我闭嘴,出刀!”
  到底是自己理亏,裴霁没再跟他呛声,反手搭上刀柄,就在刀锋出鞘的刹那,不堪重负的小树果然断裂,两人一齐向下坠落,却见寒光闪动,裴霁一刀插入石壁,同时反握住应如是的手,下坠之势立滞,应如是腾出左手来,屈指一抓,五根手指如插豆腐般深陷岩壁里。
  抬头望了一眼,应如是对裴霁道:“以你的内息,再要爬上去是不成了,我也不敢拿大,索性你就慢慢下到底去,我找人绕道过来接应你,顺便探清通路。”
  当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裴霁稍一犹豫,不甘不愿地应了。
  见他不再逞强,应如是也舒出一口气,正要向上攀爬,不料裴霁将他的那只手攥得紧,丝毫没有放行之意。
  他回头看去,裴霁默然片刻,问道:“换作别人在此,你也会出手相救么?”
  “会!”应如是回答得毫不犹豫,“虽说生死自有天定,但人非草芥,更不可视性命如蝼蚁,我若无能倒还罢了,既有援手之力,为何不救?”
  裴霁定定地看着他,又问:“即便是我这样的人?”
  “你与其他人无甚区别。”应如是心中突兀一震,旋即明白了什么,语气渐沉,“我不杀你,也不会轻易看着你死,下次想试探我,不必以身犯险。”
  说罢,他抽回了右手,纵上石壁,留下一长串令人怵目惊心的指洞。
  直到两人相距已远,裴霁的声音才被山风刮了上来:“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语声在风中有些模糊,传入应如是耳中却还清楚,他动作微顿,无奈地笑了。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应如是总算爬上山顶,抬头只见数道人影在前,想是他与裴霁下去太久,众人也按捺不住了,见他现身,纷纷围了上来。
  两人一起下去,却只有一人上来,水夫人不由得心生忐忑,忙是问道:“应居士,裴大人还在下面么?”
  应如是接过十九递来的帕子,一边擦拭手上泥土,一边道:“峭壁之下虽藏深涧,但左右两边皆有路可走,裴大人先行一步,烦请尽快通知人手吧。”
  霎时,众人的脸色皆为之大变,程素商率先扑至峭壁边缘,低头向下望去,双手猛然攥紧,回身时神情冷凝,道:“好,我即刻去安排。”
  郭掌门急声问道:“此处既有通路,难道是凶手攀壁而上,潜至厨房下药?”
  应如是颔首道:“参汤被人动过手脚,差不多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倘若管家他们未有说谎,下药之人就只有这个空子可钻。”
  “下药之人,而非凶手?”水夫人心细如发,听出他话中有话,面色惨白。
  “从这儿下去,足有五十来丈高,轻功高手固然能够做到,但纵跃往返会多耗一倍气力,不瞒诸位,在下已觉疲累。”苦笑一声,应如是又敛了神色,“适才听裴大人说,任庄主是在后山遇害的。戌时炖汤下药,子丑之间在后山设伏杀人,若是凶手一力所为,非但手忙脚乱,而且损耗内息,不利于达成目的,换做各位,会舍本逐末吗?”
  郭掌门一愣,低头沉吟不语,应如是叹了口气,继续道:“后山也有一条密径,凶手得以在杀人后立即逃离,并且避开耳目,移尸出山……恕在下冒犯,凶手对这座山庄的了解,一如何总管之于火宅。”
  这一句话几乎将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水夫人喃喃道:“我们在这山上住了大半辈子,不曾见过什么鬼面人,除非是近日才潜入进来的……他是为了杀人,那就还有至少一名内鬼为其谋划!”
  何总管在火宅里生活了十年,这个内鬼又在卧云山庄藏匿了多少年?
  程素商本欲告退,听了这话立即停步,向水夫人躬身道:“师娘,主院怕不安全了,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还请您搬去别处暂住吧!”
  水夫人蹙眉,正要开口拒绝,却见十九双膝跪地,叩头道:“夫人,老爷沉冤未雪,里外诸多事务少不得您亲自决断,万请珍重己身。”
  这一磕落在了石头上,十九未有回避,额上立时见了红,水夫人心有不忍,伸手将他扶起来,回首望向众人,叹道:“非是妾身看不清事态,但……老爷他,还没过头七,屋子里哪能灭了灯呢?”
  生死为大,任天祈死得这样惨,连尸体都未能保全,水夫人自觉对不住夫君,主院的寝卧里点了往生灯,再忙也要顾着灯火,她若是走了,谁来添灯?
  往生灯是亡者的魂灯,外人沾不得手,便是程素商等几个亲传弟子也不能碰,正当郭掌门等人想着如何劝说时,十九抬起头,抹了把额上鲜血,道:“换我来!”
  众人相觑一阵,程素商轻声呵斥:“不可胡说!往生灯是你能沾手的么?”
  “往生灯,非三亲之人不可点。”十九跪在地上,望向水夫人,“我是老爷唯一留在世上的骨血,我能点这灯……夫人,允我略尽孝心吧。”
  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山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枯叶。
  程素商愣住,旋即浑身大震,郭掌门四人的目光已在十九和水夫人之间来回打转,李义更是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个少年,他这才注意到,十九今日穿着的不是一件普通白衣,而是缟素。
  唯有应如是古井无波,双掌合于胸前,轻诵一句佛号,声音不大,却如暮鼓晨钟般响彻众人心间。仿佛化为石像的水夫人终于回神,她垂眸看着十九,半晌后才眨了下眼,唇边虽有笑,容颜弹指老。
  “好,合该你来。”水夫人一字一顿地道,“他等你这盏灯,想来也够久了。”
  那只被众人惦记的荷包终于打开,里面是两半墨玉,合为一方虎纹玉佩,爪牙逼真,双目有神,被她亲手放回了十九的掌心里。
  第一百零九章
  纵观任天祈此生,少时成名,有起有落,白手起家挣下偌大基业,贤妻在侧,门人众多,要说有何遗憾,便是当年痛失发妻和一双儿女,后来再无子嗣。
  水夫人因自废武功而损伤根本,在场诸人皆知内情,任天祈感动于她的付出,立誓余生只此一人,绝不辜负,此后二十年如一日,外人虽有唏嘘,但也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