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众人正说说笑笑,不防打湖心荷叶深处冒出一只小船,二爷立在船头,折扇长衫,做彬彬有礼姿态:“小嫂嫂在听戏呢,才在对岸我就瞧见这边光亮,不知是什么热闹,船划过来,才听见三太子搅起混天绫,大有上天入地之势。”
  哪吒闹海那一出戏是开场,他躲在荷叶后头听了全部,却装腔作势又说刚到。
  同着丫鬟婆子们的面,文姝不好与他甩脸色,也只站在原处,把那小戏子拉到身前说话:“是二爷呀,二爷整日里忙着念书,怎么有闲心游湖来了?”
  “念书,小嫂嫂不知,就是这念书两个字,却把人愁断了肠,熬白了头,我如今是只耳朵听见,就觉头昏昏腿颤颤,当即就病死过去也愿意呢。”二爷嘴皮子利索,船划到岸边,他踩着船头的跷板,一个大跨步就到了岸上。
  文姝眉心蹙起,给红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去请人,二爷打了打衣摆抬眼瞧见主仆俩眉来眼去,借着酒劲儿,胆子大起来,踉跄着近前,抓起红柳的胳膊就浑着摸手。
  “好乖乖,二爷早知你是倾国倾城的容貌,魂牵梦绕,不敢相忘,今日看仔细喽,才知道惊鸿一瞥误终身,竟不是前任杜撰出来的话。”二爷借人言人,嘴上夸着红柳,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却粘了钩子似的往文姨娘身上瞥。
  “哎呦,我的好二爷,您吃醉了,怎么还认错了人,这是红柳,红燕姑娘还在二爷院子里呢,不在这儿。”婆子们哪个不是察言观色的好机灵,两三个人围上来,先把文姨娘挡在外头,又使大劲儿去扯二爷揪住红柳的那只手。
  “胡闹!你们好大的胆子,爷你们也敢拦,爷就是稀罕她了,你们这些老货,不叫爷、不叫爷摸她的手,改明儿爷求了大哥,她人都是我的呢!”二爷蹦跳着撞开婆子挤到文姝身边,眼睛笑眯眯的溜了条缝,歪着脑袋,从下至上,将人打量一遍,才将方才牵过红柳的那只手在衣服上蹭蹭,又去抓文姝的手腕,“小嫂嫂,你说……是吧?”
  文姝猛地躲开,脚步都朝后连退几下,拧眉看他:“二爷说的是哪里的话?”
  二爷大着胆子,真真假假的开始嬉皮笑脸:“小嫂嫂不知道么?我大哥就要给我讨个好嫂子了,高门贵女,可着京都城打听,那也是一等一的人品,外头都说大哥横槊赋诗,品貌双绝,与我那辛家嫂嫂担的起郎才女貌,又配的上门当户对。那些个赞美词句钻进我的耳朵,我却只觉得生气,替小嫂嫂生气。”
  他仗着越来越疯的酒劲儿,几步上前,终于捉住文姝一片衣角,“他们都骂我是个纨绔,却不知,纨绔也有真心相待的人,谪仙,谪仙也会辜负,为着他明媒正娶的妻,却要亲手掐断身边那朵解语花,小嫂嫂若是不嫌弃……啊呀!”
  二爷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和着地上的湿泥,一起塞进了嘴里。
  “呸呸呸!哪个混账王八蛋,敢在你……”二爷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装醉也顾不得了,扭头就要摆架势,却瞧见自家大哥面有笑意,垂下的手指却攥成了拳头。
  “啊……”二爷咧着嘴嚎哭,膝盖发软,站着站着就跪下了。
  二爷哭的响亮,文姝也拿帕子掩面,伤心落泪。
  “憋住。”李鹤桢耐着性子呵斥。
  二爷吓得惊出了鹅叫,咬到舌头也不敢再发出丁点儿声响。被骂的那个却不为所动,听到他还厉害,反倒越性委屈起来。
  “还哭。”李鹤桢分开帕子,看见她红彤彤盈满泪花的眼睛,哄劝的话堵在口中,却迟迟说不出来。
  文姝气恼地拨开他抚在肩头的大手,不问他娶妻一事的真假,也不问他为何独瞒着自己一眼,四目相识,瞧见他眼睛里的懊恼与愤懑,她就什么都知道了,这人打从一开始,就只是哄她呢。
  文姝恨恨瞪他,不愿再和他分辨,哭着跑开。
  “文姝。”李鹤桢伸手挽留,想到昨儿夜里还拿话搪塞她,说娶妻一事只不过是大太太擅作主张,父亲还没回来,这些都是风言风语扯出来的闲话。
  可他口中的闲话,却连混账老二都知道了,还趁火打劫,拿着这些话来她这里威胁吓唬。
  想到这里,李鹤桢怒气更胜,自己扯谎诓骗了她固然不对,但倒灶点火的李义铭更为可恨,明明、明明他有更好的法子以后再叫她知道,都怪这混账东西狗胆包天,连家里嫂嫂都敢生出轻薄妄念。
  “取家法来!”李鹤桢咬牙凿齿。
  路喜小跑着就往祠堂去,跪着等待发落的二爷听到‘家法’两个字,只觉‘念书’都可爱许多,头也混混,腿也沉沉,心肝儿脾肺肾全都吓的飞到了天上,和摸不见的神女一起飘飘摇摇,望不到影儿。
  管事婆子领着唱皮影戏的师徒三人出去,二门外还能听见里头鬼哭狼嚎,‘哥哥’声与‘救命’声不绝于耳。
  “师父,这是《泪洒相思地》?”官话里带着蜀地方言上扬的语调。
  “那是哭负心汉,这里当是《铡赵王》。”
  皮影戏师父吓得赶忙捂住两个小祖宗的嘴,不叫她们乱说,夜里的虫儿热闹,你打镲来我敲锣,窸窸窣窣,只把那念白道。
  第12章
  “姨娘是没瞧见,那位都被打的皮开肉绽,趴在春凳子上一个劲儿的鬼嚎,还敛不住心性呢,叫了几个小厮围在桐树底下斗虫呢。”红柳把才在外头瞧见的奇景绘声绘色说给主子听。
  一旁的婆子听了也笑,观了观姨娘的脸色,卖巧道:“听那院的人说,那位爷抬回去的时候,衣裳都烂了,浑身连带着面皮儿都没块好的地儿,大爷也是发了狠,手里家法就没放丁点儿力道,只为了替咱们姨娘出这口气。”
  她们是这府里的奴才,替着主子说话,本是无可厚非,可也不要拿别人的事儿来她这儿讨人情,文姝手上的闲书也看不进去了,合起来往那婆子身上丢:“我竟不知,跟前儿还有你这么个嘴巧的老雀儿呢。”
  婆子夹起膀子,慌忙低着头到跟前听训。
  红柳本是想随着那婆子的话也劝几句,见姨娘恼了,也不敢再提那些,她站出来斥那婆子:“既然嫂子心不在这院子里,何必勉强着留下呢?嫂子若不方便开口,我替嫂子去说,也省的嫂子两头操心的好。”
  “我、我……”那婆子垂声叹气,旁人把人拉出去,还能听见她懊恼的自扇巴掌声呢。
  “她还倒委屈上了?你去问她,她那稀罕的主子遭的罪,可有一鞭子是我打的?”文姝气急了要和她理论,众人纷纷来劝,红柳替她出气,站在院子里又追着责骂那婆子一通,叫大家都瞧清楚态度,才赔笑回来哄人。“我的好姨娘,她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当您为她生气。”
  “我是气她么?她是把话说明白了,这院子里,且有不明说的呢!”文姝别过脸去,屈指揾泪。
  明着是骂那婆子的话,可话里的意思也把红柳她们这些两头报信儿的给捎上了。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茶的出去倒茶,打水的往外头打水,谁也不敢站谁也不敢留,生怕多呆跟前儿一刻,叫姨娘拿了话把子,也给撵出去。
  红柳面上难堪,她毕竟是姨娘跟前的贴身大丫鬟,不好同别人一样丢开不管,只得捡软话来说,先劝住了眼泪,再把大爷交代的话倒豆子似的给一气儿讲完。
  “她们那样也就罢了,怎么你也替他说话?你说他是真心赔罪,只叫我不要恼了,可他赔罪的诚意在哪里?我也不求他堆金积玉的拿东西来敷衍我了,打发个笨嘴拙舌的老虔婆又是什么道理?”
  “这一样是大爷的不是了,姨娘看的是他的真心,他该是亲自来跟姨娘赔不是的。”红柳眉眼开笑,这边好容易松口了就成,“奴婢回去给大爷传话,告诉他姨娘的号令。”
  “我可指使不动他,我搬来这院子里,也没管我,你又何必再去人家面前招麻烦呢?指不定,他还巴不得我走的远远才好,省的碍了人家新夫人的眼。”埋怨的话说完,她心里还难过,侧身伏在软靠上小声抽搭。
  “我的好姨娘,怎么就没管了,不是您亲手摔了杯子,把人砸出去了么,大爷没敢再来,也是怕姨娘气坏了身子。”
  前几天要死要活的架势闹得还不够大?大爷气的脸都青了,也没把火气使出来,说是要娶大奶奶进门,可大爷的态度这府里谁眼睛瞧不清呀,文姨娘一日赛一日的蛮横,却也一日胜一日的得宠,不光是叫大爷收了从前的那些坏毛病,就连大太太那儿,叫大爷警告了一回,也不敢拿腔拿调的再来刁难了。
  “我摔杯子也碍着他了?你总为他说话,你也走吧,我不叫你伺候了,快走快走。”文姝气地推她。
  “哎,好姨娘,我错了,我再不说了就是。”红柳笑着讨饶,二人推搡着走到门口,瞧见帘子外头站着的人,文姝脸上神情立马严肃起来,也不理他,抽手转身回去。
  “奴婢告退。”红柳笑着给两位主子行礼,同路喜两个偷笑着出去,临走还不忘把门给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