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街边张灯结彩,一派新春节日气象。
  从火车站出来,转了两趟公交车,好在没打算住几天,梁冰随身携带的行李并不算多。
  在距离小区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梁冰下车开始步行。
  夜风冷冷的,像被冻透了的银针往人的脸上扎,梁冰裹紧身上的羽绒服,走到单元楼前停顿片刻,顺着楼梯爬到四楼,看到紧锁的家门。
  敲了很久的门都没人应答,给李慧英打电话也没人接听,梁冰坐在了楼梯上等。
  家家户户门前都贴着喜庆的春联,有的是去年没撕下来的,褪去了鲜艳的红,有的大概是赶着去异地旅游或者回老家,已经换上了新的,只有这扇门上光秃秃的,在一片喜洋洋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孤寂和突兀。
  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她划开一看,是郑蔚发的拜年短信:
  「我怕除夕夜太拥挤,提前跟您拜个早年!愿您在新的一年里,学业爱情双丰收!」
  梁冰一怔,忖度着回复了句,「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
  下一秒,他的消息接二连三弹出来
  「佳佳说你回老家了,什么时候回北江啊?」
  「雪舟跟家里闹翻了,可能要一个人在外面过年了,他最近重感冒,一直没好,说一句话咳三回,我不放心走啊,走了也不放心」
  「你回来以后能不能来看看他?」
  梁冰不明白郑蔚在知晓全盘经过的前提下,怎么还能有这样的提议,迟疑再三,还是敲下几个字,「可能不行」
  郑蔚却没打算就此放弃,「燕董安排他出国,他死活都不肯,你觉得是因为谁?」
  「你不知道燕董这个人有多可怕,平时我都不敢跟他多说两句话,惊恐.jpg」
  梁冰没回复。
  郑蔚像是急坏了,几乎是明白告诉她,「你服个软,雪舟一定会原谅你的!」
  漫长的沉默,过了很久,久到梁冰以为这场对话就此终止时,郑蔚又发来了一条,「真走了」
  梁冰攥紧手机,心脏像是触电般停跳了好几拍,这样的口吻和表述习惯,根本不像是郑蔚。
  砰得一声,烟花在空中炸响,梁冰抬头望过去,接二连三的烟花在外面绽放,纷纭挥霍,绚丽四溢。
  她垂眸,「好的,希望他一切顺利」
  那头彻底安静下来。
  时间是抚平一切的良药,她现在需要的只是时间。
  又过了很久,等到梁冰跟上下楼认出她的邻居打了许多次招呼,浑身都冻透,手指尖都变得僵硬,忍不住站起来来回踱步让身体回暖时,李慧英终于姗姗来迟,沉默地看她一眼,开了门,才问:待几天?
  开了灯,梁冰看到客厅像是长久没人住,一切摆设都还似她高中时的样子,她往里走一步,等过了我哥的忌日就走。
  我现在不住这里了,再待下去,怕哪天变成神经病。李慧英指了指沈恪的卧室,你要看的那半封遗书,还有他的遗物,都在里面书桌的抽屉
  梁冰打开才知道,之所以说是半封,是因为虽然有工科生言简意赅条理清晰的特质,却没头没尾,更像是极端情绪发泄下的草稿: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翻云覆雨手。
  冰与雪,周旋久。
  很抱歉在走不出痛苦时做出这样极其不体面的选择,如无意外,我的死因应该是氢化钾中毒,来源是从实验室窃得,博人眼球、引发社会讨论和校园恐慌实非我所愿。
  请在确认我死后,联系我家里,后事请尽量低调处理。
  请尽快火化,如果我的身体还有任何器官可以用,同意捐献。
  请帮我把宿舍柜子里留的两瓶酒转交给好友周锡年。
  请将专业书、实验笔记以及电脑和手机交给我的小妹妹梁冰,若有可能,请切勿让她看到我死后的样子
  熟悉的字迹越来越潦草虚浮,到这一句戛然而止,纸张有被揉搓后褶皱成团的痕迹,他痛苦过,挣扎过,上天也曾挽留过他,只是没想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最终却还是丧生于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意外。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烟花和炮竹声湮灭,天地万籁俱寂时,梁冰的视线才从纸上挪开,移到旁边那个丝绒小盒子上,打开以后,她居然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高三那年,梁冰所在的高中校门外开了个手工银饰铺子,店主的手艺很不错,做出来的东西不仅精致还能私人定制,于是,那阵子情窦初开的男生女生间悄悄地流行起互送吊坠,大多数是心形的,还有太阳、星星或者月亮等,这种一看就别具暗示意味的象征。
  有一次梁冰下了晚自习给沈恪打电话,抱怨完月考成绩退步了几名后,随便说些闲话,当成新鲜事讲给他听。
  沈恪开玩笑说:那些都太普通了,如果是我,我会给你做个开心果形状的。
  她也笑了,话接得更快,人家都是情侣之间才送的。
  说完又觉得十分不妥当,很快转移到别的话题。
  沈恪竟然放在了心上,而且真的找到银匠定制了一枚开心果的项链,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送这个的深层含义究竟代表什么。
  原来,沈恪在电话里卖关子,最终没能送出去的新年礼物是这个。
  万语难尽涩于口,那些被埋葬在时光深处的欲言又止,隐藏在玩笑话里的真心,随着沈恪的离去,变成了她青春里最深刻的意难平,往后余生,她或许会反复企图用导演视角对这段遗憾的胶片重新剪辑,设想若能走向圆满的结局会怎样。
  沈恪忌日这天,李慧英带梁冰一起上了山。
  山上大雪,举目远望,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白茫茫。
  梵音绕梁,李慧英站在正殿前,虔诚地念了一整本地藏经,祈求菩萨保佑,希望沈恪脱离苦海,早登极乐。
  梁冰站在一旁点燃黄纸,火焰升起时,不知从何处而来一阵风,不断将烟灰吹起扑到她的脸上。
  庙里负责分发香烛的义工师傅是位上了年纪的大姨,慈眉善目的,对她说这是有说法的,故人轻抚今人眉,为你散去半生灾。他生前一定对你很好吧。
  梁冰眼睛酸涩,深呼吸了两次。
  这半年来,她只觉五脏六腑一直被一种不知名的疼痛包裹着,疼得都有些麻木了,尤其是昨天在楼道里时,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每吸进一口空气,胸腔就像是被刀割了一下抽着疼,此刻在僧侣的诵经吟哦里和摇曳的烛光灯影中,慢慢平静下来。
  她没有跟随李慧英下山,而是留宿在了寺庙供人休息的禅房里,和两个义工一起睡上下铺。
  条件虽然简陋,梁冰却很快沉入了久违的深睡眠。
  她在梦里见到了沈恪,他来到她以前做作业的那个小公园里找她,站在一片大雾弥漫之中,笑着说:我要走了。
  走?去哪儿?梁冰急忙问。
  去该去的地方。沈恪依然笑着,小冰,你做得很好,辛苦了。以后哥希望你能只为你自己而活。
  哪也不准去!梁冰几乎是破音地喊出来,意识告诉她似乎是在梦里,她却顾不上细想,你带我走吧!
  沈恪的神态有些无奈,还是那副纵容的口吻,别说傻话了。
  梁冰的眼泪飙出,落在枕上,她想要从这场噩梦里醒过来,潜意识里又很抗拒,自我催眠着千万不要醒来,似乎也知道一旦清醒,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直到电话震动起来时,大雾中的沈恪就那么消失了,像晨露在空气中蒸发,她似乎还能看到他离去的背影,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浓雾散去,四面八方,茫茫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梁冰醒过来,泪眼模糊了来电显示,她哽咽着接通,喂?
  电话那头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却没有人说话。
  梁冰缓了缓,抹了下眼睛,又看了一眼屏幕,燕雪舟?
  梁冰他模模糊糊地叫着她的名字。
  嗯。梁冰回应着他,怕打扰到其他人休息,穿上外套走出禅房,你怎么了?
  他像是用气音轻轻笑了下,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梁冰
  是喝酒了吗?山里的冬夜格外寒冷,梁冰几乎站不住,缩在走廊的角落里躲避着冷风的侵袭。
  她想起郑蔚的话,心头忽然漫上不好的预感,沉声质问:你是自己一个人吗?
  话音未落,那头毫无征兆地切断了通话,回拨过去,无人接听。
  梁冰不安得厉害,她看了眼时间,凌晨一点,犹豫了下,还是选择给郑蔚打了电话,他的夜生活丰富,嘈杂的重金属音乐声从听筒内传来,混杂着他几声不太清醒的喂,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