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眼前是他两辈子都没见过的傅行简。不是愤怒,更非不耐,这双眼睛里他最为熟悉的波澜不惊已经荡然无存。
  他看见了恐惧。
  为什么是恐惧?
  傅行简的双唇也在颤动,气息全无,就像是屏住呼吸在等他的回答。
  “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干嘛……”
  “殿下。”青柏显然也听到了里面不寻常的动静,马车停下,他掀起门帘,目光快速地扫过僵持的二人,颔首道,“殿下,到了。”
  “好!”仿佛得救,谢暄一步就跨了出去跳下车子,车中的傅行简也立刻跟了出来,只是与谢暄不同,他僵持着,神情古怪地看着眼前这座位于山路旁的独屋,脸色极为苍白。
  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一名老妇人探出头来,一眼瞧见谢暄,立刻笑了起来,
  “周公子今年来得这么早。”
  “是来早了些。”远离了傅行简,谢暄神情轻松了许多,熟稔地与婆婆打着招呼,“婆婆不会没准备好吧。”
  “不能不能,每年公子的都是提前备好,来早了也不怕的。”婆婆笑着转头喊道,“老头子,给周公子准备的那些都拿出来。”
  说着,婆婆眯着眼睛看向了谢暄的身后,“公子还是头回带人来呢,这位是?”
  “是个哥哥。”谢暄仿佛早已想好了答案,还特意补充道,“远房的。”
  “那能多个人来看夫人,她也一定高兴。”婆婆乐呵呵地将麻绳穿好的纸钱一串串码进竹筐里,“幸好这几天没事,把元宝也都叠好了。”
  “我希望她看见了能高兴。”谢暄叹了口气,“但也许会生气也说不定。”
  “夫人?”
  谢暄回过头,傅行简仍站在原地,目光游移在竹筐里那些黄白的纸钱上,声音明显地发紧,“什么夫人。”
  “你……不用跟来了。”谢暄弯腰抱起一包已经折好的元宝,他迟疑了下,还是道,“本来我是打算哄你来的,可想想,这样骗你不好,你在这儿等着,我自己去就是了。”
  “谢兰时!”
  仿若一阵风,谢暄手臂上一阵紧痛,原本离自己还有丈余的傅行简不知怎么忽然就到了眼前,手臂被他死死抓住,人踉跄着,元宝洒了一地,
  “别去!”
  “你干什么!”
  “别去。”
  耳边山风嚯嚯,一阵紧过一阵,如同傅行简的双臂,铁链般绞着,拼命地压榨着他胸腔里的气息。
  还是恐惧,可又多了哀伤,不由分说地,嘲哳着钻进他的脑子。
  他是在抱着他?
  可他为什么抱他!
  当然不是因为喜欢他,他只是在阻止,可他不去就罢了,凭什么阻止自己!
  方才还晴好的天,霎时间被铁块般沉重的乌云吞没,冷峻的山风削着刚冒出新绿的树枝,又卷起谢暄脚下的元宝旋转地腾空,与飞沙连在一起呼啸而去。
  “放开我!傅行简,你放开我!”谢暄拼命地撕拽他,“你凭什么不让我去祭奠母亲,你又算什么!”
  话音落下,耳旁的呼啸却乍然停止,山风停得突然,就像忽然找回了巢穴的鸟,刹那间影无踪。
  仿若铁链的双臂仍绞着,胸膛在喘息间碰撞,谢暄听到了急促而又剧烈的心跳声,和回荡在胸腔中,嗡嗡沉闷的声音,
  “你说……你要祭奠的是谁?”
  谢暄推开了他,用泛起薄红的眼梢看了他一眼,弯腰去捡被山风吹得所剩无几的元宝。
  “我母亲。”
  第41章
  母亲?
  傅行简僵直地站立着,又怔了怔,似乎才理解到这两个字的含义。
  “你母亲怎么会……”
  他转身去看那对老夫妇,显然方才的一幕吓着了他们,二人躲进了屋子里,却又不放心,在门缝里张望。
  青柏的手握在剑柄上,脖颈上的青筋仍用力凸起着,蓄势待发。
  而低头看去,地上的元宝被风刮的没剩多少,有些也已经散了,谢暄一一捡起,轻握在手中,看向青柏,
  “走吧。”
  “兰时!”
  谢暄滞住脚步,半转过身,抿紧了双唇。
  “我随你同去。”
  谢暄本想问傅行简到底如何想的,但他已抬步沿着屋后那条小路向上走去便罢了,他要去就去,别再节外生枝。
  “等下你别这样凶巴巴的,不然母亲看到要担心的。”谢暄想了想,还是交代道。
  傅行简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问他,
  “你母亲怎么会在这儿。”
  她是先皇的皇后,是如今的太后,她必然是葬在皇陵中,怎么也不可能会在这种地方。
  “这里葬着的是只是她的一件旧物。”谢暄低下头,看着脚下腐烂的枝叶,继续走着,“婆婆他们不知道的,你也别说出去。”
  “……嗯。”
  许久,傅行简才应了。
  “你在哀伤什么?”谢暄奇怪地抬手碰了碰傅行简的额头,“也没事啊,怎么自从到这里,就这样一副奇奇怪怪的样子。”
  谢暄思量少倾, 不禁笑道,“你不必做出这幅模样,毕竟都过去十几年了,就连我每次来也都是说说话,从不哭的。”
  说罢,谢暄抬步沿着山间小道向上,傅行简垂了下双眸,再抬起时似乎已经平静许多,沿着谢暄的步伐向上。
  稠密的枝杈终于愈见稀疏,漫天阴沉的灰云仍层层叠叠地压着,眼前却豁然开朗,是崖边一片宽阔的平地。
  背风处有一座小小的坟茔,碑上无字,土堆上落满了枯枝败叶,谢暄小小的呀了一声,忙将手中已经乱七八糟的元宝纸找了块石头压住,去捡上面的枯叶,吩咐道,
  “青柏,去铲些新土来。”
  谢暄忙忙碌碌,与他平时的懒散模样全然不同,他边整理着,边对着坟茔说话,“幸好敬年准备的这身常服轻便,不然今天我还来不了呢。昨日皇后又给我办寿宴了,母亲,我十九岁了。
  “你还记得去年来时我说好想成亲,其实当时我自己也觉着不大可能,还求您保佑来着。”谢暄忍不住又笑道,“看来您真的听见了,同意了是不是?”
  手摘下墓碑上的最后一片落叶,谢暄顿了顿,轻叹了一口气,“我终于带他来看您了,您等下看到他的样子,别觉得是对儿子冷淡,他就那样。”
  “傅……”说着,谢暄转过身,惊异地看着一张元宝纸在他的手指间翻飞交叠,而后捏住两角轻轻一拉,一只精致的元宝便出现在他手中。
  “你竟会叠元宝!”
  傅行简似乎不太想说话,许久后,才嗯了一声。
  也不怪谢暄惊奇,傅行简也是世家出身,即便平日里有祭奠,奴仆也会将所有物件儿全部准备好,全然不需要他们动手。
  谢暄接过傅行简递来的元宝,每一道折痕都严丝合缝,拉起来圆润饱满,竟比婆婆折得还要好。
  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就算这不情不愿还是恪守孝道。
  “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会选这里埋葬母亲的旧物。”谢暄干脆坐在一旁的树根上,又捡起一张元宝纸递给傅行简交给他叠,“我选了好久呢。”
  说着,谢暄抬起手臂,遥遥指向对面那座山,“看到了吗,那座山下便是皇陵所在,而这里十分开阔,我既能瞧见母亲,母亲也能瞧得见我。”
  傅行简叠好后交给谢暄,又捡起一张,刚折出一道痕就停下,“今后不要一个人来。”
  “我也没一个人来啊。”谢暄反驳道,“青柏都和我一起的。”
  傅行简手中的这只元宝似乎被扯的格外用力,两只角都已绷得直直。
  谢暄看出些端倪,试探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也要来?”
  随着这只被扯得有些可怜的元宝落在手里,谢暄也把满肚子的疑问咽了回去。
  算了,这人一向问不出什么,随他吧。
  再说他能来几次呢?最多两三次吧,要么是此局无解他依旧是死了,要么就是成功活下来与他和离。
  不远处的青柏在仔细修整着坟茔,傅行简叠好最后一只元宝,放在了谢暄微拢的手上,小小的一捧。
  “马车上的时候,你想说什么?”
  谢暄正望着远山发怔,目光悠长,他想开口,但双唇干涩地黏在一起,他用了点力,才分开。
  想说的有很多,两辈子,忍起来真的很辛苦。
  谢暄低下头眨眨眼,再抬起时,嘴唇勾起笑意,眼底是刻意的无谓,
  “不就是你问我为什么喜欢兔子吗,我现在告诉你。那还是母亲刚去的时候,我去找舅舅要她,舅舅就抱着我坐在檐下向天上看,他说母亲去月亮上做仙子了,那里有许多小兔子陪着她。然后舅舅就交给我一只木雕的小兔,说这是母亲特意从月亮上送下来了一只,来陪我的。”
  “这不就是骗小孩的嘛。”谢暄将元宝放在双腿撑起的衣摆里,不时地波拨弄着,“我知道是骗我呢,但我还是收下了那只兔子,天天握在手里,后来舅舅去了边陲,我就把兔子藏了起来。那时我已经跟在皇嫂身边,她有天发现了我一只不离手的木兔子不见了,也没问我,却打了一整套的,雕着兔子的家具放在偏殿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