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崔有正把风筝篗子递过去,笑道:“公主你瞧,飞得多好!奴才用帕子给您垫着手,仔细绳子粗糙,别把手心磨坏了!”
  冰儿接过风筝线,果然风大,磨得掌心微微生疼,她抬头望着天上的风筝,那么自在飘动,心里却是陡然一酸,茫茫然望着这只蝴蝶发呆。
  那厢,细柳又招呼着崔有正放另一只风筝,喈喈呱呱吵得闹人。此刻风却小了,飞到房梁高就上不去了,若是手里线拉得不好,倒栽葱就往下掉,细柳骂小正子不用心放,小正子又怪细柳撒手太早,苇儿过去打圆场,两个人干脆找她评起理来。忽闻一个声音带着笑意在背后响起:“‘人人夸你春来早,欠我风筝五丈风。’可是怨天尤人么?”
  众人回头,竟是乾隆,离得近的要紧跪下来请安。冰儿一个没在意,偏是她的蝴蝶风筝放到高处风大,扯着绳子往上跑,手里的篗子呼呼线绞到了头,风筝竟脱了线飘走了。
  乾隆定定地抬头望着那只风筝越来越小,渐渐只剩了鸽子蛋大小的一个黑点远远地顺着风往东边而去了,他低头笑道:“都说是放晦气,这才好,让你这节的晦气都跑得远远的——以后也该论喜事了。”边说边搀起女儿,疼爱地把她被风吹乱的额发拂齐:“这阵脸色倒还好。咽干口苦、多梦盗汗的毛病好些了没?”
  冰儿点点头道:“好得多了,太医院的汤药也一直在吃呢。”她抬头望望父亲,以前人家都说皇帝宠溺她,可三天两头挨训,惹急了还要挨打,是一点都没觉得受宠的滋味;倒是如今,那明显的关切周到,那放在脸上的疼爱,那似嫌过分的纵容,却让她觉得客气得难受,因而也不自然起来。
  乾隆见她依然拒人千里的神色,也觉心酸,揽着她的肩膀陪着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道:“其实日常太闲也不大好,纪昀平日在翰林院也闲,让他进园子——还在原来的值庐——给你讲讲书好么?”
  “讲什么?”
  “不讲四书,也不讲经史,讲些诗词歌赋,小说故事,总有意思吧?”
  冰儿又是抬头看看父亲,他带着淡然而亲切的笑,让她不由对自己内心的冷漠感到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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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三四日书,这日去九州清晏请安,冰儿的神色有些恹恹的。乾隆不由发问:“怎么了?”
  冰儿道:“这几日,纪师傅只与我讲佛经。”
  乾隆一愣,他原是暗暗吩咐纪昀,不拘什么法子,努力开解冰儿心中的低落情绪,因而问道:“讲的什么?你能记住么?”
  “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诸行法如是,不应生忧憹……(1)”她背得缓慢,每个字似乎都在往心里钉,终至泪落如零雨,而哽咽难言。俄而她抬头道:“皇阿玛是叫他来劝我的吗?”
  乾隆挥退一旁服侍的人,上前握着冰儿的肩膀,道:“朕为你心焦已久了!”
  冰儿别转头,似要挣脱那手柔柔地掌握,却也只抖动了一下,嘴里说出的话依然让人听着着恼:“皇阿玛不必如此,指婚嫁人,既然是难免,我也不过就当是一件差使,做好了便罢了。”
  乾隆心里便觉得难过,停了一会儿才说:“指婚嫁人,自然难免,但一辈子的事,你能这么绝然地撇开,全不在乎?”冰儿冷笑道:“我的心早死了!”
  “痴儿!你知道心死是什么滋味儿?‘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不是心死,反而是入世,知道人生在世,总有难以避免的事情,因而淡然视之,不再萦怀。”
  冰儿笑容更冷,渐带了平日那不管不顾的神态:“那么说,慕容业舍身救我,我倒该再不萦怀,才是知恩?”
  乾隆用语便不再那么客气:“极是。只是你没有那份慧根,自然只有朕来做恶人,帮你斩断这段孽缘。”
  冰儿的眼睛又是那般睁得圆圆,血丝隐现,视线却是下瞥的,也不则声,半日才冷冷笑道:“女儿自然没有皇阿玛的慧根。”
  乾隆听这怪调的回嘴,心里不由又冒火,忍了忍说:“你少阴阳怪气!朕与你母亲是明媒正娶的少年夫妻,不是少年轻狂、无媒苟合的,就有千万般念想也没违了圣人之道。你如今身份地位拘在这里,不要想其他了。”
  冰儿干脆撇过头看着窗外,窗外倒是花红柳绿一片绚烂,在她看来亦不过一片俗艳,哪敌得过尚阳堡山间野景!两人默然无语好一阵,听见乾隆声音似无先前的怒气,只是淡淡传来:“朕还在青宫读书的时候,给自己的书斋取名‘随安室’,而联则为‘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乾隆顿了顿,见冰儿微微转过眼神,虽仍有疑惑之色,到底读了几年书,听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也不似往常那样一概懵懂了,因而问道:“听懂了多少?”
  冰儿犹豫了一会儿道:“是不是说‘人生经历,凡事皆可以忘怀;与人相处,总有志趣相投的知己’?”
  乾隆欣慰道:“不错,能解大意,也不甚偏颇。读书养气,确实不虚。朕那时也比你现在大不多少。此中意味,你自己好好嚼一嚼。”
  冰儿知道乾隆是在劝解自己,心里明白道理不错,可是总有个坎儿越不过去。乾隆看看她沉静不语的样子,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朕虽是皇帝,当年孝贤皇后仙去时,亦觉得世间灰暗惨淡,别无生趣,不知百年久远,如何慢慢熬过。现在想来,也没有圣人的境界,何况是你!不过,若是时日长久,还总堪不破,就是堪忧了。”
  冰儿沉沉点头道:“阿玛说了这么多,都是好话,冰儿自然明白。我心里所重的,也就这么几个人。我努力去忘,努力去忘好不好?”
  乾隆见她又是泫然欲泪的神色,知道这样的开解,于她实在是极其困难的事情,然而又怎能不学着面对呢?他想了想,终于道:“宫里虽不许祭祀外人,但你多为他抄些经文,算是为他魂灵祷告,下一世投到好些的人家;也算是给你、给他的一份寄托吧!”
  冰儿用手绢拭去眼角的泪珠,又是点点头,见乾隆眉头微蹙,也是忧怀不开的样子,自也觉得愧疚于心,见他伸手取茶,忙道:“茶水凉了,我去换吧。”
  捧了新沏的松萝回来,乾隆已经展开面前的折子在批阅,冰儿意欲退下,乾隆伸手虚按道:“不必回避,你在一旁陪陪朕也好的。这是海兰察的折子。”
  自海兰察逮捕慕容业毫不容情,冰儿对他原有的好感丧失殆尽,因而淡淡的也不则声,倒是乾隆面露些微笑:“如今的准噶尔汗达瓦齐,本系别支,弑君而夺得汗位,名不正言不顺。阿睦尔撒纳与他原作一路,如今两下里也交恶了。阿睦尔撒纳战不过,率着部众前来投奔,朕自然要好好安插,比照着萨喇尔和杜尔伯特三车凌的例子……”他说着却犯了踌躇,见冰儿横竖听不明白,一脸迷糊没兴趣的样子,道:“你去书桌上,把厄鲁特蒙古的地图拿给我。”
  冰儿依言去了,乾隆展开地图细细瞧着,西边好大一块疆域,天山南北,蒙古东西,毗邻俄罗斯,棋布众小国,青海一线贯通西藏……纵无心开疆拓土,也须得安宁边患,岂可坐失良机?他的手轻轻按在准噶尔汗国的位置上,表情沉静而内心激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