涨红 第32节
  擦肩而过时,他注意到,那车的后车窗已经紧紧关闭了。
  殷慎言请千岱兰吃饭的饭店,是他一高中同学开的。
  小城市里能考大学的没多少,除却一部分能考上大学和专科学校继续读书的,更多人,则是读到高中后就停止校园生涯,男孩子要么报名去当兵、去部队里混,要么,就是回家找点工作干。女孩,有的拿着高中文凭去一些私人幼儿园去做幼师,也有的托家里关系,进厂或学点其他手艺……或者,嫁人,生孩子,带孩子,成为一名家庭主妇。
  殷慎言的这个高中同学,就是考试落榜,对学习没什么兴趣,也不想进厂,自己在北京打工攒了钱,靠着好手艺,和人合伙,开了这家小餐馆。
  现在殷慎言和千岱兰一起吃吃饭,他还额外送了一热一凉两个菜。眼看着店里人不多,殷慎言也请他一块吃。
  这一吃一聊,不免提到往事。
  两杯酒下肚,高中同学有些后悔、又有些伤感地说,如果那天,他没有请殷慎言出去钓鱼的话,可能殷慎言的爸爸也不会死——
  殷慎言的爸爸死于一场意外。
  他常年酗酒,那段时间又感冒;对于家境拮据的人来说,生病后第一反应不是去医院,而是自己找点药吃。殷慎言的爸爸就自己找了点消炎药感冒药之类的东西吃下去,其中就有头孢。
  头孢和酒精引起的双硫仑反应会让人呼吸困难、恶心胸闷,偏巧,那天殷慎言不在家,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反应严重的他爸爸就这么死在家里。
  直到傍晚,上门催债的人才发现这具冰冷的尸体,吓得报了警。
  钓鱼到很晚的殷慎言和高中同学回家时,发现家门口已经被警车包围,那个高中同学看到殷慎言爸爸的尸体被抬出来,差点被吓傻。
  这也是他这些年的心结。
  “都过去了,”殷慎言笑着说,“别提这个。”
  “唉唉唉,都过去了,”高中同学愧疚地说,“小树,你真的……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小时候也是我不懂事,老是欺负你……我都没想到你能原谅我。”
  “没事,”殷慎言用小酒杯和他轻轻地碰一下,轻描淡写地重复,“别聊这些,说点开心的吧。”
  饭馆离千岱兰住的地方很近,殷慎言现在租的房子,也是租在了千岱兰附近。
  他喝了酒,千岱兰不许他骑车,他就下来,单手推着自行车,千岱兰慢悠悠地走,两个人边走边聊。
  聊来聊去,话题又转移到上学上。
  殷慎言一直没放弃劝千岱兰继续读书,但她死活不愿意。
  他也生气了,说话也快:“别再拿什么你不爱读书来糊弄我,你是真不爱读书吗?红红?当初是谁跑网吧里面去,就为了看网上翻译的《白夜行》?”
  “那是因为书好看,”千岱兰反驳,“我爱看小说不代表我爱学习。”
  “不爱学习?”殷慎言问,“别告诉我,你当初借走我高中课本,也是因为你不爱学习。”
  “那是买书太贵了,我无聊,借来看一看而已,”千岱兰说,“怎么了?”
  “借来看一看?你当我眼瞎?谁随便看看还边看边做题?你随便看看书还会来问我数学题?”
  千岱兰不说话了。
  “红红,”殷慎言推着自行车,慢慢走,脸浸在阴影之中,“我奶奶现在住养老院,每个月600块,我每月房租800,还有一些生活用品等消费,每个月维持在五百左右,除此之外,基本没有其他支出。我每月基础工资1万,至少能攒下七八千——随着工作年限涨,我的工资也会涨,定期还有项目奖金和年终奖。计算机是未来发展的大方向,这一行将来工资会越来越高,等有合适机会,我也会跳槽——越跳槽工资越高,我将来收入不会低。”
  千岱兰说:“你要来和我炫富吗?”
  “我想说,我能负担你上学,”殷慎言停下脚步,他看着千岱兰,沉沉,“也能负担得起叔叔和阿姨的医药费,生活费。我供你读书,你脑子不笨,数学和英语都好,适合学计算机,毕业后,你也能找到高薪工作。”
  千岱兰愣住。
  路边卖盗版碟、mp3、耳机、储存卡和十五块钱一个“ipod”的小摊旁,摆了个小台灯和小音箱。
  音箱声音劣质,开大后有刺啦刺啦的声响,放着现在超流行的一首歌。
  “……尴尬的我始终独自怀抱整个秘密,但朋友都说我太过忧郁……”
  “你图什么?”千岱兰转过脸,盯着路边的小草,绿油油,但生在梧桐树下,没有任何阳光,就算侥幸存活,也会被负责绿化带维护的工人发觉、拔掉,她说,“万一我没考上,万一没找到工作,可没钱还给你。”
  殷慎言长久地沉默下去。
  粗壮的梧桐树渐渐黄了叶尖尖,笼罩在他身上的浓重树影日渐稀少,他站在漏了路灯光芒的琐细中凝望千岱兰。
  “图什么?”他讥讽,“图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能有个体面的工作。”
  “我现在工作也很体面呀。”
  “天天跪着给人穿鞋就算体面了?”
  千岱兰瞪大眼睛:“你别瞧不起服务业!我现在赚钱可不少。”
  “可你不用服务别人,也能赚得多,”殷慎言说,“你有这个潜力。”
  “你好烦呀,”千岱兰冲他大声喊,“讨厌死了,郭树,你干嘛总对我的选择指指点点?我最讨厌你这点了。”
  一连两个“讨厌”,说得殷慎言脸色很差。
  千岱兰也觉得话重了,但她不想道歉,不让让殷慎言得寸进尺——他嘴巴真的坏透了,又毒又坏,要是现在道歉了,谁知道他下回还会说出什么恶毒的话来攻击她?
  摆摊的摊主跑过来问:“咋了,吵架了?”
  背后音箱大声、撕心裂肺地唱:“……你太善良,你太美丽,我讨厌这样想你的自己……”
  殷慎言冷着脸看过去,一言不发,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拉着千岱兰,往前走。
  千岱兰扭头对摊老板说着“对不起”,跟着他踉跄快走几步,用力甩开殷慎言的手。
  力气大了,她的外套下滑,滑到肩膀处,重新提上来,千岱兰用力拉紧拉链,拉得太高,拉链不小心夹了下巴的一层皮,夹得生疼,她忍住声音,继续板着脸,不看殷慎言,和他并肩,慢慢走。
  “别总想着嫁给有钱人了,”殷慎言忽然说,“——退一万步,就算你真想嫁有钱人,有钱人也不是傻子,谁会愿意娶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女孩?”
  千岱兰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有钱人品味高雅,懂得欣赏我的美呢。”
  殷慎言嗤笑一声:“得,就当我白说。”
  千岱兰说:“知道白说你就该早闭嘴。”
  殷慎言不再说话,抬头看,圆圆月亮,一如从前。
  身后那有刺啦刺啦破电流声的音乐还在继续。
  “……如果我说我真的爱你,谁来收拾,那些被破坏的友谊……”
  千岱兰也在哼歌,殷慎言听不清她在哼什么,放慢了脚步,才能听清楚,原来她也在随着糟糕的音乐声哼。
  “……如果我说我必须爱你,答应给你比友谊更完整的心……”
  殷慎言面无表情:“难听死了,快别唱了,唱得比上吊的鬼还难听。”
  千岱兰气得飞起一脚,狠狠地踢他屁股,殷慎言早有预料,及时闪开。
  她说:“要你管!”
  第二天,千岱兰又精神抖擞去上班。
  雷打不动的晚上十点半入睡,清晨六点起床,现在她不再吃外面的早餐,而是买了个小小豆浆机,天天嗡嗡嗡几声把黄豆黑豆黑芝麻打成汁,配水煮蛋和面包夹生菜丝。
  公交车上听了一路的bbc,现在的她为了磨耳朵,直接调1.5倍速放;自从锻炼到习惯听1.5倍速后,千岱兰发现再去听那些专四专八的真题听力,可以清楚地听清每一个单词。
  只是她不是大学生,也不是英语专业学生,无法报名参加考试。
  今天工作日,又是早班,店长麦怡仍旧不在。
  ava偷懒,频繁去卫生间,躲在里面玩手机,她刚换了一个黑莓手机,现在正是新鲜期,再加上店长不在,没人管,几乎是手机不离手。
  千岱兰本以为上午开不了单,十一点半,临近午餐时间,店里又进来了位客人。
  客人衣着很简单,黑色长袖连衣裙,看起来很朴素的一条裙子,只在后领口处有几块漂亮的黑色水钻装饰物,除此之外,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也没有拿任何包,耳朵,脖子,手腕都空空如也;手上也没有任何购物袋,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闲逛。
  linda和emma都没有兴趣接待,随意看一眼就知道,这不是那种会消费的客人。
  她们已经开始商量着午餐吃什么了。
  只有千岱兰站在店门口,微笑着接待她:“你好,我是mila,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您想看看什么呢?”
  “没什么,”女士没看她,只专注看店里的一切,她声音很柔和,“我就随便看看。”
  这样说着,她走入店内,随意地看着周围的女装,眼神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苍白修长的手指拨弄过仔细挂好的衣服。
  ava玩完手机出来,看到这样,不开心地翻了个白眼。
  店里对每件衣服陈设的距离都有固定要求,客人这样乱翻,等会儿还的一一归位。
  现在是夏天,真丝材质的衣服多,如果客人摸脏了、摸抽丝了,就得算残次品。
  也庆幸刚刚偷懒,不然现在接待客人的就是她了。
  千岱兰耐心地为女士介绍:“这些是我们刚到店的一些沙滩季连衣裙,主要适合度假休闲时穿着……”
  女士仍旧是淡淡的,听她说话,漫不经心地抽出一件看看,又挂回去。
  有的拨开来看,瞥一眼就松手,显然没看上。
  千岱兰注意到,她的皮肤保养得极好,虽然有岁月留下的皱纹痕迹,但状态仍旧是好的,很有健康的光泽。
  她身上的裙子也不是什么朴素的小黑裙,她从上个月意大利版的《vogue》中看到过,是lanvin的新品。
  千岱兰虽然不懂意大利语,但先前叶洗砚说得没错,意大利版的摄影极为出色,适合培养审美——有了这一句话,她每一份都会仔细看很久。
  “我要试这两条,我穿36码,”女士说话了,还是很淡淡的,“谢谢你。”
  千岱兰立刻取下裙子,请她去更衣室更换。
  换上裙子后,不需要千岱兰夸赞,女士很干脆地表示两条都要。
  结账时,千岱兰趁热打铁,询问对方是否需要注册品牌会员,可以享受积分折扣,如果需要的话,请提供个人姓名和手机号码——
  “叶简荷,”女士说,“荷叶的叶与荷,简单的简。”
  千岱兰微怔,她当然记得,叶洗砚母亲的名字——当初那条小黑裙的真正主人。
  优雅,淡然。
  和她想象中一模一样。
  她很快调整好状态,微笑着为叶简荷注册了会员,打折积分,并仔细包装好裙子,恭敬送她离开。
  ava又去了卫生间。
  刚好,她的熟客来买东西,linda去叫她。
  等在店里的客人着急了。
  她可不耐烦等人过来服务她,哪里有客人等导购的?这里有不是hermes,也不是chanel。
  “不用麻烦了,”她随手一指,指正躬身记笔记的千岱兰,直接说,“我下午还有会,等不了那么久——嗯,就你,最高最白净的那个小丫头,过来帮我挑一双鞋。”
  千岱兰为客人试鞋时,ava也急匆匆地到了。但客人明显不怎么满意ava,连基本的寒暄也没有,站起来,对千岱兰说就这双,结账完后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