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我娶你
  拜过了初一,端午也顺利上任,成了櫟阳县令。
  端午上任县令的第一天,常瑶提议亲自下厨,煮一桌好吃的当做庆功宴,贺他新官上任。
  一大清早,用完早膳,凌思思便自告奋勇去买食材,拉着季紓上街去了。
  街市喧闹,人来人往,道旁各色商舖櫛次鳞比,吆喝声此起彼伏。
  凌思思走在前头,纤纤手指拿起一串手链,往腕上比了比,那手链上系着铃鐺和晶石,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摊贩上饰品琳琅满目,都是小贩手工製作,虽不比首饰店来的精緻华丽,但胜在样式颇多,也各有创意。
  小贩巧舌如簧,见凌思思喜欢,拍着手掌,爆出一阵夸张的惊叹,「好看!太好看了!小姐好眼光啊!这手链上的晶石和铃鐺乃是经过大相国寺祈福开光的,有神佛加持,若是戴了,铃响上达天听,定然能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这么厉害?」
  凌思思半信半疑,忽然扭过头,朝季紓举起了手,故意摇了摇,那链上的铃鐺便发出“叮铃”脆响,映着五彩晶石,闪动着光,她眼里也似有流光闪烁,笑得很兴奋。
  「你看,好看吗?」
  印象里,只有小时候才戴过这种夸张的、亮晶晶的东西,想来还有些怀念。
  更何况,这样能招来好运的东西,让她想到了先前送给季紓还有常瑶的平安符。
  她想到的,季紓自然也想到了一处。
  他看着她故意朝他摇晃的手,目光柔和含笑,正欲开口回应,不防他瞳孔骤然一缩,面色顿时有些难以言喻。
  「时安?」凌思思久久等不到回应,观他面色古怪,心下起疑,忍不住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可还没等她瞧见什么,对面季紓先一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开口道:「很好看。」
  「这个我们买了。」他毫不犹豫地付银钱,甚至多给了许多,那小贩称了称手,当即笑瞇了眼,又一併说了几句好听的客套话。
  凌思思见他如此直接付了钱,很快忘了方才的插曲,撇了撇嘴道:「看呆了呢,反应怎么这么慢?」
  她不过随口嘟囔,季紓却当了真,很快接道:「都给看呆了。」
  凌思思:「……」
  「说什么呀……」凌思思眨了眨眼,很快红了脸,欲盖弥彰地别过眼。
  她是这样,平常张牙舞爪的纸老虎,轮到自己却慌了手脚。
  季紓看着她像被烫到似的偏过头去,整张脸都红扑扑的,心照不宣,没有戳破她一瞬的慌乱。
  凌思思别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对啦,还得给阿瑶也买一个才行!还有碧草,不给她的话,肯定又要闹腾的;碧草有的话,维桑和端午也要……陆知行也算一个好了……」
  她扳着手指,将身边的人尽数数了一遭,最后一个转身,将纤纤食指指向了身后的季紓。
  「当然--还有你啦!」
  「我?」
  「嗯哼,你必须也得有一个!」凌思思瞇着眼笑,「虽然之前送过你手环了,但旁人有的,你也应该要有。更何况有了这个,之后你就不怕找不到我啦!」
  她说着,又炫耀似地晃了晃那系着铃鐺的手链,叮铃噹啷,清脆细碎的铃声一下响在他的耳畔,不知为何,他的内心忽然便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
  季紓沉默地看着她,忽然迫上前来,猝不及防地伸手抱住她。
  凌思思一愣,有些意外,「……时安?」
  她总觉得他今天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怪。
  季紓修长匀称的手将她翘起的一缕头发轻柔地别至耳后,手指无意擦过她的耳廓,引得她一阵下意识的战慄。
  他只抱了一会儿,很快便松开,如常般扬唇温润笑道:「那就都买下来。」
  说是庆功宴,但其实不过是他们几个人凑在一块,一起吃顿饭。
  凌思思和季紓从街上买了菜回来,常瑶已经在县令府的厨房里忙活了,陆知行在一旁给她当打手。
  向来只知打算盘的手,如今碰了锅炉,竟是手忙脚乱,弄得一身狼狈。
  凌思思方进来,看见灰头土脸的陆知行时,还差点没认出他,「这不是富甲一方的衡阳君嘛?哎呦喂,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陆知行被她这么一笑,气得涨红了脸,张嘴想要反驳,可望着他眼前如同被炸弹打过的灶台,以及满身的煤灰和麵粉,脸色愣是乍青乍白,一时找不到理由辩驳。
  还是一旁的常瑶忍笑出来解围,拉着凌思思帮着包饺子。
  几人说说笑笑,倒也很快做出了一桌菜。
  待端午到后,几个人围成一桌,他看着桌上盘子里的几道菜,脸色很是复杂,好不容易夹起一个饺子,谁知一夹起来,外头的皮便破了,里头的汤汁一下子全洒出来。
  凌思思见状,顿时很是尷尬。
  饺子是她和季紓一起包的,个个软趴趴,惨不忍睹,凌思思非常愧疚地将破了的饺子都舀进了自己碗里,最后又让季紓倒进了他的碗。
  「不好意思啊,献丑了。这做菜得有天赋嘛,看来我的天赋不在这里嘿嘿……」
  「你能有什么天赋?」陆知行嗤之以鼻。
  凌思思朝他飞了记眼刀,不甘示弱,「你行你上啊!」
  这边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抬槓,这边端午夹着一个破开的饺子,看了半天,「下次煮饺子撒点盐,就不会破了。」
  「你怎么知道?」
  「从前在家里煮过。」端午放进嘴里一尝,笑了:「内馅的酱油放得多了,而且拌得不够匀。」
  凌思思憋了半天,谅他今天新官上任,哼道:「知道了。」
  一旁的常瑶替他们都盛了一碗鱼汤,看见凌思思憋着闷气的脸,抿唇笑了笑,伸手夹了一个,给她解围,「我觉得挺好的。」
  陆知行哼了声,附在她耳边道:「她做菜实在不行,得好好练练。」
  常瑶忍俊不禁,「其实我也没好到哪里去。」
  「那不一样!」陆知行答得一本正经,「我有的是钱,大不了请个厨子,看你喜欢哪种菜式,我都给你请来。」
  凌思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实在没脸看,「有钱了不起啊!」
  「本君就有钱了,怎么着?有本事,你也花钱找厨子来啊。」
  「你……」凌思思张了张口,正欲回懟,话到了嘴边却转了个弯。
  她转头拉过了季紓的手,衝他挑眉道:「我才不用那么麻烦,我有季紓就够了,时安做的菜可好吃了呢。」
  嘴上讚美季紓,可实际上她就是在炫耀,陆知行气急败坏地哼了声,只好将怒火对向季紓,朝他恶狠狠地瞪去一眼。
  可怜季紓莫名被怒火波及,他看了眼身旁因为诡计得逞,颇有些小人得志意的凌思思,只是无奈地叹息,唇边却扬起一抹纵容的弧度。
  端午向来是习惯这样的景象,早已见怪不怪,和一旁的碧草逕自谈起天来,几人吵吵闹闹,倒也替县令府添了几分烟火气。
  最后还是常瑶出手,阻止了一场战火,无奈道:「好了好了,汤都要凉了,快喝汤吧。」
  常瑶的鱼汤就像是一道开关,闻言陆知行当下便住了嘴,端起面前的鱼汤忙不迭饮下。
  他还对上回只给了凌思思的鱼汤耿耿于怀。
  凌思思白他一眼,显然很是看不惯他的作派。
  常瑶见他们二人针锋相对,如同两个长不大的孩子,不由得摇了摇头,「今日可是端午新官上任的大好日子,该高兴才是,你们两个可别吵了。」
  她说着,一併朝碧草递了个眼神,后者意会,将早已备下的酒瓮同端午一起搬了过来。
  这酒是以九川商会名义送来的,庆贺櫟阳县令新任,可幕后之人是谁,懂得都懂。
  一杯酒下肚,凌思思啄了一小口,些许上了头,热辣辣的感触直入肺腑,惹得她热泪盈眶。
  不得不说,真不愧是由皇帝暗中经营的商会,送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慢点喝,别喝多了。」季紓见她呛得泪眼汪汪,将她手里的酒杯夺下来。
  他还没忘记,先前凌思思喝醉之后都捣鼓出什么糟心事。
  何况,如今还又多了个不着调的陆知行……
  一旁的碧草显然也有些忧心,跟着劝道:「是啊小姐,您身子弱,可不能这么喝……」
  「哎呀,你们别那么紧张嘛。」陆知行笑着摆摆手,完全无视季紓和碧草等人此刻的忧心,满脸兴奋,「今天高兴,喝醉也没关係。来,我敬你一杯!」
  「说的是!今天高兴,谁也别劝,大家今晚都要不醉不归!」
  一听有酒喝,凌思思完全忘了方才还在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针锋相对,开开心心地和陆知行碰了杯;再扭过来,单方面跟季紓面前的杯子又碰了一下,才喝下去。
  季紓眼前的杯子被她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些许酒液溅了出来,他的神情微微一动,彷彿有人往他内心扔了一颗石子,心湖顿时盪起阵阵涟漪。
  一时之间,没人管她,凌思思乐得开心,忽又想到什么,看向对面的常瑶,撑在桌上问:「对了阿瑶,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啊?」
  「我啊……我们之后离开櫟阳,打算先回从前的山上一趟,离开这么久,也是该回去看看师父他老人家。」常瑶说着,侧头去看身旁的陆知行,「至于之后,就先往南走,一路随心,反正天下之大,处处是风景。」
  陆知行唇边含笑,与她对视一眼,「那是,有心上人在身边,自然是无处不是家。」
  常瑶闻言,脸色一红,当即羞恼地横他一眼。
  端午见状,“嘖”了一声,评论:「当真肉麻。」
  碧草也跟着附和:「矫情做作。」
  而“矫情肉麻”的陆知行对于他们的评价丝毫没放在心上,牵着常瑶的手,甚至还扭头朝他们露出了少年般得意炫耀的神色。
  常瑶脸皮子薄,用手背遮着嘴,将头扭到一边,「少说两句。」
  凌思思倒不怎么理会,而是寻思着在他们几人身上转个一圈,似要寻找下一个目标,常瑶和陆知行是一对的、端午要留在櫟阳,剩下的还有……
  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端午身侧的碧草上,碧草面色一凛,很快表明自己的忠心:「小姐不用问。自然是小姐在哪,碧草就在哪。」
  凌思思一愣,没想到是这种回答,但她惊讶之馀,说不感动是假的。
  她抬眼和碧草对了眼神,哼了哼,满意地頜首。
  季紓见她脸上骄傲的神情,无奈地微微摇头,正端起面前的酒杯,方欲就口,一只酒盏忽而伸到了眼前。
  「没曾想,凌思嬡身旁的人倒是挺忠心,不是吗?」对面是陆知行挑眉,端着酒盏,故意朝他问道:「不过,我倒是很好奇,新帝临朝,广纳能臣,你从前帮着废太子出谋划策,人精得跟狐狸似的,就你这样,怎么没留在帝京呢?」
  他的话虽含枪带棒,可这也确是他心中的疑问。
  常瑶也好奇地看向季紓,离宫之时,他曾上缴了那卷改革草案,表示心中也有所抱负,这样心怀大略之人,真会甘心远离朝堂,隐于乡野吗?
  季紓闻言,没有理会他的刻意嘲讽,仅是淡淡一笑,缓缓开口:「我从前入宫,除了为查明旧事真相,还是为了造福百姓,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开创一个清平盛世,方能无愧所学;而如今,太子已废,新帝临朝,广开言路,一切已见葳蕤生机,我便再无遗憾……」
  「但你写下良策,却未参与其中,将来青史之上也未必能留下名姓,或许没有人会记得你,这样,你也不悔吗?」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季紓微微一笑,仰头望着头顶墨色沉沉里的一轮明月,那清浅月色倒映在他眼中,似有星火闪烁,「既不入仕途,万民--就在眼前。纵我此身不在朝廷,不再为官,可我及我所能及,便问心无愧。」
  年少轻狂,总觉天下万民为己责,既在朝为官,便该有所作为;可此途风雪,山水一程,让他明白有些事不必执着,纵然未必留名,然此心长存,便是大盛颠倒,不在朝廷,也仍旧能用此刻最力所能及的身份和方式心系万民。
  纵身处方外,然风起兮,便已足够。
  陆知行本欲调侃他,然听得他此番言论,面上笑意一敛,当即正了脸色,朝他端正恭敬地敬了一杯。
  季紓勾唇,正欲抬手回敬,不防一隻手凑了过来,抓住了他的衣袖,一双麂子似的眼睛看着他,显然有些醉了,声音软绵绵的,道:「我也想要。」
  他侧头一看,才发觉她听着他们说话的一会儿功夫,竟已是无声无息地把自己面前那一壶都喝乾净了。
  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凌思思身上温暖的蔷薇花香混杂着烂漫的酒香,惹人心神荡漾,先前那些云淡风轻,“砰”地一下便全乱了。
  他的睫毛轻颤了一下,绕开她的手,道:「不能再喝了。」
  「我还要喝嘛。」凌思思口齿不清地辩解,根本听不进去,伸手扒住了他的手臂,半个身子无意中靠在他身上,有点急切、有点委屈,瓮声道:「你们自己喝,怎么就不让我喝呢?不公平……快帮我倒,我渴。」
  她的呼吸已经吹在他颈侧了。
  季紓感到一股头皮发麻的困窘,他顿了顿,将她的手臂轻轻放下去,艰难地开口:「不行。你喝多了,我给你倒点茶水吧。」
  他不动声色将酒壶推离案前,生怕她有可乘之机,谁知一扭头,就发现陆知行直接拿过自己的酒壶伸过去,豪迈地给她斟上了,「倒什么茶水……早说了不醉不归,喝酒!」
  季紓:「……」
  「继续喝!」还没等他劈手来夺,凌思思就笑着一饮而尽了。
  季紓捂着额,由衷感受到一股深深的无力,偏偏陆知行还不安分,偏要从她嘴里撬出点什么来。
  「酒给你了,那你倒是和我们说说,你的感受?」
  「……什么……什么感受?」凌思思喝得高了,杏子眼里混混沌沌,重复又问了一遍。
  「听说靳尚本想留你在宫中,你从前最是喜好荣华富贵,先是一心扑在靳尹身上不说,后来又是季紓,如今你就没想过回去,真要和季紓隐居乡野?」
  常瑶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给他递了个眼神,可陆知行难得没理睬,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安心。
  凌思思脑中思绪浑浑噩噩,乱成一团浆糊,只能从他断断续续的几个词里,捕捉讯息。
  她愣了一下,才摇了摇头,「……不、不回去……」
  「为什么啊?」陆知行循循善诱。
  「为什么……」凌思思愣愣地看着他,晃了晃头,拖出个长长的鼻音,似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因为……有时安在呀!」
  季紓一愣,转头看着她,眼里含着复杂的光。
  「噢?怎么说?」
  「因为是时安呀!我的时安。」她的眸子动了动,露出了一点骄傲的笑意,「我啊,认识一个人,他有一颗最柔软的心,孤独的走在黑暗里,隐藏着一切,只为了内心最深的那处伤痕……夜那么长,月亮太孤单了,所以我等啊等,好不容易才等到他……」
  季紓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好让她软绵绵的身子能靠在他的肩上,低头凑近了她的脸,轻声问道:「等谁?」
  「你呀。季时安。」
  凌思思靠在他的肩上,嗅着他身上熟悉的雪松香气,很骄傲地点了下巴,指着他的鼻子,笑得花枝乱颤。
  「等我……做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呀!」伸出细细的手指头先点他的脸,旋即又戳戳他胸口,像是小蛇在他怀里轻轻柔柔地鑽,「很喜欢……很喜欢……所以,不论重来多少次,轮回多少遍,我都想为他求一个好的结局--」
  少女的告白直白而热烈,几人听着这一番话,皆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意,碧草甚至瞪大眼睛,捂住嘴,好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 。
  季紓听过她的很多次喜欢,或随意、或热烈、或娇气……每次都像是随性而为,信口拈来,可他依旧为之心动。
  她的每句喜欢,都是一次盛大而烂漫的告白,而他心甘情愿,做她唯一的信徒。
  季紓垂下眼睫,搂着怀里的少女,眼神乃至表情和语气都温柔到了极点,他缓缓开口,声音被吹散在繾綣的晚风里。
  她没听清,恍恍惚惚间,只依稀听得那被模糊在阑珊夜色里的三个字,夹杂着无尽的叹息与纵容。
  「我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