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警告
  这问题在凌思思脑海里盘旋了一下午,没有答案。
  心里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便会像藤蔓般疯狂滋长。
  与其放任不管,等待对方找上门来,倒不如主动出击,自己找出答案。
  所以,凌思思决定亲自去验证。
  入夜之后,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走出客栈,悄无声息地走入夜色之中。
  走出客栈时,人影伸手拉低了斗篷幃帽,露出了底下异常坚定的一双杏子眼,正是趁着夜色偷黑出来的凌思思。
  她从报童给她的报纸上得知,城里每半个月都会在广场上举办清谈会,让各位学子志士畅所欲言,高谈阔论。
  这样的场合,自是讯息流通最快的地方,若是想知道现今的情况,清谈会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故而,今晚的清谈会她一定得去。
  凌思思摸着夜色,来到了广场,但见场上早已挤满了几个前来参加的学子志士,就着近来的几个问题谈论起来。
  「哎,听说没?今天的消息,说是首辅大人意图勾结外朝,试图篡位呢!这朝廷政权大半都归于他手,你们说他怎么还不满足,竟还与外敌勾结,实在是可恨吶!」
  「呸,那就是个贪欲不足的卖国贼!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当父亲的通敌卖国,做女儿的横刀夺爱!」
  几人说起首辅,脸上俱是不满厌恶,论起首辅父女的“恶行”,那可是罄竹难书,外人听了都要道一句死有馀辜的地步。
  凌思思听着,皱了皱眉,那些人口中关于凌首辅与凌思嬡的传言,大半都是假的,他们却说得绘声绘影,如此义愤填膺,也不知是从何处知道的消息。
  凌思思还要再听,却听见人群中一道声音传来,横插进几人的对话之中,道:「何止是首辅,朝廷官员何曾将我们百姓置于眼里?帝京官员成日设宴饮乐,再广立名义向我们收取赋税,丝毫不管百姓的民生,有这样的官府,又岂能配得上我们的尊敬?」
  那道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宛如石子击在湖面上,成功激起在场眾人的怒火。
  「对啊!这朝廷官员有一半都是隶属首辅派系,首辅若执意如此,底下官员又岂能不配合?」
  「凭什么咱们辛苦工作,还得为他们做嫁衣?这种人的女儿,又有什么资格成为大盛未来的后妃!」
  随着那道声音落下,宛如激起千层浪,在场眾人当即不满地吵嚷起来,整个广场上一时闹哄哄的,皆是对首辅一派显而易见的怒火。
  凌思思望着眾人激动的反应,顿时有些不安。
  然而,那道人声在混乱的议论中,再度响起,继续道:「不只这些,根据近来的消息,大盛每年失踪的少年人数就高达三十万人,各地官府皆有记载,可如此庞大的人数,官府却不闻不问,这纵容底下,原来是富庶的表面掩盖了底下尸位素餐的阴暗!这样的大盛,当真是盛世,是我们从小生长的故土、梦想的安乐乡吗?」
  「说的没错!」身旁一位年轻的书生闻言,握紧手中的书册,激愤地鼓掌,「这不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大盛,我们要的是真正繁盛安乐的大盛!」
  「大盛……是该做出改变了。」
  一名老者驀然感慨,顿时引得周遭眾人纷纷点头。
  「逆贼就该滚出朝廷,滚出大盛!」
  「就是就是……」
  凌思思看着周围神情激动的百姓,他们的激动都是如此真切,而点燃这一切怒火的,只不过是方才那不知是谁说的一番话。
  这些话真假参半,难辨真偽,可就是说这话的人语气掌握得宜,将群眾的心理拿捏得极好,成功地引起眾人激愤。
  凌思思直觉这其中定有蹊蹺,视线在人群中扫过一圈,没想到一抹熟悉的人影却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凌思思一愣,「是方才的……报童?」
  彷彿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个混在人群中的男孩猛地转过身来,视线恰好对上了凌思思的目光。
  他先是愣住,随即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凌思思本来只是怀疑,眼下他这番古怪的举动,算是直接印证了她的猜想,他故意藉由报纸引她过来清谈会,再趁机混入人群,引起眾人的民怨……他到底想干什么?
  凌思思不笨,她自然清楚,他放才的那些话是故意的,他是有心引导眾人仇视朝廷,为凌首辅拉仇恨的!
  娘的,女配和首辅本来就没多少好感度,好不容易给她拉了起来,这几句话就想坏她经营,忒不道德!
  眼看多年经营就要毁于一旦,凌思思自然不肯罢休,当即咬牙,捲起袖子就追了上去,大喊:「给我站住!别跑啊--」
  夜色渐深,客栈大堂内早已空无一人……不,还是有一个人的。
  小二往坐在角落里的人影看去,心里委实叫苦连天。
  今夜恰巧轮到他值夜,这个时间点,客人早已回房歇息,偏这男子也不知缘何固执,坚持要在此处等人回来。
  那被等的人,他也认识,便是与他和另一个男子偕同入住的女子,平日见他们相处,她与这人之间算不得亲近友好,甚至可以说是任性妄为,也不知他等她做甚。
  小二默默想着,眼角馀光瞥见楼梯上下来的男子,缓步朝着角落里默然端坐的人走去。
  「我说这是谁呢。这夜深人静,怎么季詹事还不歇息,是想为谁守夜?」
  他语气轻佻,故意嘲讽,季紓却是面无表情,逕自替自己倒了杯凉茶,缓缓道:「三公子不也是?既然你我皆有心事,不如坐下共饮,正好我有些事想问问三公子。」
  季紓说着,伸手将眼前的茶杯推至对座,抬眼无声与他对望。
  「问我?」靳尚挑了挑眉,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你我之间,应该没有什么话要说的吧。」
  「凌思思去了何处?」
  靳尚“噗”的一声,刚喝进嘴里的茶差点没吐出来,他被呛的咳了几声,适才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眼前面不改色的季紓。
  「你家的夫人,怎会来问我?」
  「三公子近来与她来往甚密,旁人见了都不免误会,更何况这几日你们二人皆是形影不离,她的行踪,你应当最是清楚。」
  靳尚劈头便被“来往甚密”、“旁人误会”、“形影不离”这几个字压得无语凝噎,然而在听完了后半句后,心里渐渐浮现模糊的猜想,他挑了挑眉,转着手中的茶杯,一边观察季紓脸上神情。
  「季詹事耳聪目明,人不在现场,倒是对身边的人事物瞭若指掌。只是,我那弟弟是什么秉性,我自然清楚得很,一颗没有功用的弃子,季詹事却这般上心,倒是不禁让人多作联想,认为你和她……有所私情。」
  后头的四个字他故意咬得极重,季紓果然抬眼,冷眼迎着靳尚恶意促狭的目光。
  两人目光在空中无声对峙,一人含笑试探,一人暗藏锋芒,空气中瀰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就在火花一触即发的关头,靳尚率先转开了目光,抬手举杯衝他示意,「不过,季詹事光风霽月,想来是不会如此。倒是我那无缘的未婚妻,可不是个安分的主,方才经过房门,见她桌上摆了份报纸,便随手翻看了些,想来是去广场参加清谈会去了,季詹事若是不放心,那可要多留点心呀。」
  清谈会……
  从他的话里灵敏地捕捉到了关键词汇,袖子下的手却是一紧,面上不露声色。
  季紓抬眼瞥他一眼,淡淡道:「我若是你,便会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事不该做。」
  靳尚动作微顿,眼里有异色一闪而过。
  季紓却没有看他,伸手提起桌上茶壶,逕自将眼前的茶杯添满茶水,杯中碧绿茶汤映出一双沉静如墨的眸子,隐隐约约,难辨真假。
  「前未婚妻。」
  「什么?」他突然开口,语焉不详,令得对座的靳尚微微一愣。
  「凌思思已经嫁人,纵然你们之间曾有婚约,现下早已不作数。她--不是你能染指编排的对象。」
  另一边,凌思思追了那报童一路,随着他转过几个蜿蜒小巷,没注意已经跑出郊外,来到一处僻静山林。
  那报童看起来小小年纪,跑得倒是挺快。
  凌思思追了一段,跑不动了,弯腰站在路旁直喘气,气喘吁吁地骂道:「可恶,跑那么快……你有本事乱传谣言,就不要跑啊!」
  把人家没有做的事胡乱编造,又故意散播出去,让人误会之后,出事了就跑,算什么本事?
  凌思思心里暗骂倒楣,正想回去找季紓商讨对策,不防眼前深绿如海的丛林中,有身影一闪而过。
  「那个人影……谁在那里?」
  凌思思警觉地看了过去,却只见晃动的林叶间,身影很快地便没了踪跡。
  是那个报童……?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可这四周杳无人烟,除了她之外,最有可能出现在此,还鬼鬼祟祟的,便只有方才被自己追赶,突然不见人影的报童了。
  反正都已经追到这里了,不追白不追,事情总得弄个清楚,凌思思心思一定,打消回头的想法,循着人影往前走去。
  艰难地越过丛生的灌木矮丛,林中一片静极,脚下湿软的土地亦彷彿暗藏危机,凌思思戒备地伸手拨开眼前浓密的枝叶,眼前视线顿时开阔起来。
  「这是……」
  没了枝叶掩映,眼前竟是一个空旷的院子,院里还种着一方菜园,里头种有各式各样的蔬菜瓜果,处处充满着有人居住的痕跡。
  不过,这荒山野林的,是谁会住在这里?
  凌思思迟疑地想着,就在她这一分神的光景,一道风刃忽自身侧倏地袭来。
  事发突然,凌思思躲避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柄长戟在空中划出银色的痕跡,而杀机的尽头--是她。
  冰冷的刀戟横在颈前,微凉的温度抵着肌肤触及命脉,凌思思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凌思思被人捏着命门,不敢妄动,垂眸看见紧贴着她脖颈的刀戟,思绪翻涌间,只能尽力从话里套出些蛛丝马跡。
  「少废话。」闻言,那把横在颈前的刀戟又更近了些,使得凌思思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然而紧接着响起的却是个少年略微低沉的嗓音,道:「擅闯此地者,死。」
  随着他低沉的嗓音落下,有微凉的夜风吹过耳畔,激起肌肤上泛起阵阵颤慄。
  不知是夜风寒凉,还是危难当头的心理作用,凌思思福至心灵,当即闭上双眼,着急喊道:「等等!等等等等……有话好说,不要动手动脚的啊啊啊啊!」
  她当真是很害怕,夜黑风高的,她一个人闯入这荒山野林,身边还有个莫名其妙要杀的人,刀都横在她脖子上了,她还怎么冷静?
  这个时候,凌思思突然想起了季紓。如果季紓在的话,他肯定会想办法救自己。
  凌思思紧张地闭上眼,害怕的尖声大叫,她尖锐的嗓音一下子刺破四周的寂静,惊起枝上鸟儿,就连身侧执刀威胁的人,动作亦是有了一瞬的僵硬。
  就在这僵持的片刻,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道:「住手。」
  「……是你?」凌思思后怕的睁开眼,但见院里不知何时站着几个孩子,而方才出声说话的,正是广场上的那个报童。
  报童闻言,瞪她一眼,转头朝着她身侧持刀的少年道:「阿离哥,按照原本说的,吓吓她就好,不必动真格。」
  「把刀放在人家脖子上,你管这叫吓?」
  凌思思简直要疯,当即忘却了她方才还毫无骨气求饶的样子,恨不得上前揍他几拳,让他知道好看。
  她一激动,忘了留意四周动静,眨眼之间身旁名叫阿离的少年已然撤身退开,收回手中刀戟,眼看她怒气冲冲地走进院中,这才冷声开口,道:「姑娘不是蠢人,方才的警告,你一定一定要放在心上,若你仍一意孤行……」
  有夜风袭来,吹落林中颯颯飘飞的落叶。
  「那我,也只能让你先消失了。」
  随着这一句毫无温度的话语,本来怒气冲冲朝着报童走去,欲一问究竟的凌思思脚步一顿,猛地停下。
  院子里,几个年纪或大或小的孩子纷纷从四周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望着她的神情充满敌意,手上各自拿着不同的武器,朝着他们缓缓逼近,围成一个圆圈,将凌思思困在其中。
  「你们……想做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凌思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无意间踏入了什么危险的境地。
  「我们原本不想伤害姐姐,可是姐姐既然已经发现,一路追来这里,那么我们也就只能对姐姐动手了。」那报童走上前,朝着阿离开口道:「动手吧。」
  什、什么跟什么?他们在说什么,怎么自己一句话也听不懂?
  凌思思满头雾水,可对方话不说清楚,眼看就要再次对她下手,而这次对方人多势眾,自己孤身一人,显然是在劫难逃。
  她心里暗叫声糟,看着神情冰冷,朝她步步逼近的少年,下意识地抬臂抵挡。
  反正也不是没被杀过……
  凌思思乐观地想,顶多二周目失败,再重新来过嘛。
  她都做好了被刀砍中的心理准备,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却迟迟未觉,她缓缓地睁开一个缝隙,意外地看见眼前少年的刀戟竟是被什么打中,直接从中断成两半。
  而那叫阿离的少年显然也很是惊愕,他眉头一皱,顿时衝着四周喝道:「是谁出手断我刀戟?既敢动手,难道就不敢出来见人吗?」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绝对是眾人皆未料到的,就连凌思思也忍不住随着抬头望去。
  四周一片寂静。
  不知从何而起的夜风捎来陌生的暖意,绕着半人高的树木,捲起一地落叶,而后一声轻笑自树后传来,有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那方。
  他站在蓊鬱的树林中,却离夜色更近。
  他薄唇微勾,目光瞥向被人群包围的凌思思,比死水更深的寒意,来自他纳进一切的双眼,随着他一步一步靠近的步伐,沁入了眾人心中。
  他在那报童面前站定,状似无意地偏头看向了面色苍白的凌思思,幽幽道:「我说,你们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子,不太好看吧?」
  「靳尚……」
  凌思思看见他自林中走了过来,看清他的面容后,先是愣了一会儿,心中的着急害怕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劫后馀生的委屈涌上心头,令得看他似乎都觉得顺眼许多。
  彷彿察觉到她的情绪,靳尚难得主动问道:「被欺负了?」
  他不说话,倒还不怎么样,可他一开口,凌思思胸口压抑着的委屈和后怕,顿时如开闸般倾泻而出,在四周明显乱了阵脚的几人视线中,她挣扎着向靳尚伸出了手。
  「靳尚……靳尚!你终于来了!呜呜呜我差一点就要死了,你快来救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