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是你,我回去之后想了又想,我无法说出一个理由,只知道只有你会让我產生这样的感情。我无法为这份感情安上一个名字。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甚至连自己的心情与想法都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只有一点,我十分确定,那就是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想要给你最好的一切。
  因为,你的幸福便是我最大的愿望。」
  指头动作停住,她抿了下嘴唇,习惯性地按下手机侧键,查看时间。
  晚上9点45分。
  最近,她那平日经常会错过时间的生理时鐘似乎变得异常准确,每天晚上都会在差不多的时间让她停下来。
  移动时脖子关节发出嘎声,她转了两下肩膀,抓起随便丢放桌上的钱包塞进运动棉裤口袋里。起身的动静引起了正百无聊赖地躺坐床上玩手机的葛子盈的注意,她挪动视线,恰巧看到岑凯言在拉上风衣外套拉鍊。
  「去买宵夜?」她瞄了眼手机左上角的时间后问。
  「嗯。」
  「你最近是不是太常去买宵夜?会发胖喔。」
  虽然每次被她使唤去买宵夜的时候,岑凯言自己也多少会吃一点,但主动提出要去买宵夜倒是最近才开始,而且买的种类几乎都是固定的那几种。
  「那你别吃。」被友人调侃的岑凯言冷淡地回应。
  「一码归一码,」葛子盈笑笑,「我想吃盐水鸡。」
  「这算同一码吧?」岑凯言边回答边拿起手机。50分。她在脑里想了一下去夜市的路线,接着便直接无视好友的要求︰「今天吃锅贴。」
  「誒,那个上个礼拜才吃过吧?」听见她的回应的葛子盈反问,然而对方却像是没听见一样,拿了安全帽便逕自打开门走出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屋里的葛子盈仍在像撒野的小孩般叫嚷着「盐水鸡!」,而门外的人经已快步走下楼梯。
  向老闆点单后,岑凯言倚坐车上,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对街的速食店门口。时间已晚,进出速食店的人并不多。每次店门打开时,她的心都会紧缩一下,发现出来的是不认识的人后又平静下来。
  简直像跟踪狂一样。她偶尔会这样斥责自己,但下次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第一次是在去年12月底的一个礼拜一。那时距离她前一次来这里买宵夜大约过了两个星期。
  一开始只是偶然。葛子盈偶然说想吃锅贴,而来买锅贴的她偶然想起之前在这里遇到打工结束的学妹,在大脑给出指令前,身体便先一步作出动作。
  最后一点或许没那么偶然,不过她寧愿将那次的巧遇也想成是毫无人为因素的偶然。
  之后是同一週的礼拜五、隔週的礼拜三、再隔週的礼拜一……每一次都只是偶遇,也说不定其中掺杂了比之前多出一点点的刻意。
  又或者太多了点。
  岑凯言望着好友那条写着「你是爱上了锅贴店的老闆吗!」的讯息,心中暗忖。
  她知道这只是吃不到想吃的食物的葛子盈怀着怨念的胡诌,可是……
  岑凯言从来没喜欢过谁,更枉论爱上谁。她身边从未出现过亲近得有可能让她萌生恋心的人;除了葛子盈。
  打从还在读小学时开始,她接触文字的时间就比与家人或学校同学相处的时间还要多。倒也不是性格孤僻──至少她自己觉得应该不是──,需要与其他人交流的时候她还是能够普通地做到的,她不会感到与人相处是件不自在的事情,也没有出现俗称社交疲乏或社交倦怠症之类的状况,她就只是……觉得没必要刻意与人建立深厚的感情。
  葛子盈形容她是个复杂的人。她温柔而冷漠,体贴而疏离,细心而笨拙;她矛盾且古怪,使人难以触摸,也令人却步;她对人充满兴趣,同时又对人不感兴趣。
  她从来没有主动接近过谁,也没有主动想要了解过谁;当初是葛子盈先向她搭话的,然后又不断介入她的生活,她只是没有拒绝,后来又接受葛子盈的一个个提议︰报考同一间高中、经营部落格小说专栏、一起到台北上大学、试着撰写中长篇小说、在校庆会刊的小说专栏里投稿。
  直至现在。
  连她自己的直属学弟,岑凯言也是除了每学期一次,要将旧课本卖给对方时会跟他联络之外,便完全没有交集,可反而对葛子盈的学妹,却每次都多做了一些原先没打算做的事情︰例如一次又一次地送她回宿舍,又譬如特别去买了一顶不确定是否会有派上用场的机会的XS号安全帽。
  她会想起她眸里的柔光,会想起她温婉的笑,会想起她礼貌而客套的语调,会想起她总是在顾虑别人的个性;更多时候,她会想起那日在女舍区出入口前,她那口气带着连她本人都没注意到的急切的质问。
  她感觉得到韦嘉恩的孤独──葛子盈肯定也是感觉到,因此才会对她投放额外的关心;就像她当年对岑凯言做的一样──,甚至感觉得到那些不自觉的求援;而岑凯言只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无能为力。
  她希望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当日岑凯言不懂,到今日她依然搞不懂。
  但她想要知道。她想要了解她的孤独,也想要驱赶她的孤独;她想要触碰那颗寂寞的心,就像「纸船」想以文字去接触那一个个寂寞的灵魂;只是这次,她不想借「纸船」的手,她想以岑凯言的身分,去帮助那个唯一的人。
  她想起初识之时的韦嘉恩︰害怕坐在机车后座却一声不吭、联络她去KTV接葛子盈时战战兢兢的口气、不习惯包厢的嘈杂却没拒绝葛子盈去KTV的邀约、因为不想麻烦自己送她回去之馀还要陪她走回宿舍才勉强同意住下,还有每次自己提出要送她时都会重复上演一次的推辞。
  她总是在顾虑别人,顾虑给葛子盈添麻烦,也顾虑给自己添麻烦;她总在以他人为优先,将自己放在次位,甚或更后面的顺位。
  这样活着,不累吗?
  岑凯言的心揪紧了下。那是一丝连她本人都不甚明瞭的情绪。
  她想要看见那副近乎完美的表象下的脆弱,想要看到她多考虑自己一点,少顾虑他人一些,也想要看见她卸下那身随和温顺的盔甲,毫无顾忌地拒绝,发自内心地笑,忠于自己地活着;想要她活得自由,也过得幸福。
  一旦认真细想,才发现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贪心起来。
  「学姐?」
  叫唤的声音让她的思绪停住。韦嘉恩不知何时已经结束打工,来到她身边,手上拿着帮她从老闆那边接过的锅贴。
  她们没有约好,她也不是每次都会在,但也许就像她习惯即便已经买好宵夜,也会在这里待到10点15分才离开,韦嘉恩也习惯每次踏出速食店之后,眼睛都会先朝对街的马路边看去。
  然后在看见岑凯言的身影时,主动上前。
  岑凯言凝望着那张带点忧心的脸庞,恍神半秒才假装若无其事地开口︰「哦,走吧。」
  她没有爱上锅贴店的老闆。可是,说不定真有那么一个人,让她朝那未知的感情挪动了一小步。
  两个月前、半年前、一年前的自己肯定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么多的在意,那么多的主动,那么多的无意识行为,那么多的不知所措。韦嘉恩双手环上她的腰时,岑凯言茫然想着。
  这也是由她提出的。自从那天因天气太冷而叫后座的人抱住她后,这个动作便就这样维持下来;韦嘉恩起初有点踌躇,而身为提议者的岑凯言虽然脸上依旧毫无波澜,实际上却紧张不已。当腰上的软肉被碰到的时候,向来对自己的外表不甚在意的她头一次介意起腹部的赘肉。
  罗斯福路很长,共一至六段,横越三个区域,但从韦嘉恩打工的地方到大学宿舍的路程却很短,骑车仅消10分鐘即能到达。
  10分鐘。600秒。不到4公里的路程。这便是她们仅有的连系。
  这便是,她离爱情最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