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没有真正的胜者,汉人和蛮人的尸体相互枕藉,层层叠叠地躺在娄月关下。
  尚活着的士兵带着满腔悲愤、仇恨、亦或担忧、恐惧,回了各自的营帐。
  楚晏遣人悄悄请了易棠来。此刻,正咬着块布巾,满脸冷汗,神色苍白地靠在床头。
  易棠被喊过来时,被她吓得花容失色,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这支弩箭的位置实在凶险。若非楚晏身上穿了件金丝软甲,此刻已经没命在了。
  易棠胆战心惊地给她拔了箭头,清洗伤口,心中越来越担忧。
  一盆接一盆的血水被端出了营帐,可是没人敢声张。
  帐内安静地只能听见人的呼吸声。
  易棠给她包扎伤口的手都在发抖,好不容易完事,脸白得比楚晏还要厉害。
  楚晏呼出一口气,终于将嘴里一直咬着的布条吐了出去,伸手要去够丝帕。亲卫哪还敢让她动手,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汗。
  “不要哭丧着脸。”楚晏缓缓开口,认真地看着满脸都写着欲哭无泪的易棠,交代道:“出去的时候轻松些……要是,要是有人是否受伤……”
  说话间,不慎牵动了伤口,楚晏皱了皱眉,继续道:“便说受了小伤,我很气恼,发誓过几天便要率兵攻入王庭。”
  “记住了吗?”
  易棠拍了拍僵硬的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闷闷道:“知道了。”
  楚晏点点头,任由她出了口,又对身边女兵嘱咐道:“你们也都给我放轻松些。”
  “是,王上。”
  第二日,双方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开战,在各自营帐中休养。
  易棠偷偷摸摸地过来给楚晏换了药,却见这个昨日还重伤在床的人,居然让沈意给她去甲胄来。
  她已经顾不得身份尊卑,虽然极力压低声音,听起来还是激动不已:“祖宗,你要做什么!你现在还有伤在身上!别乱动!”
  楚晏淡淡点点头,继续示意沈意取甲胄来。
  沈意默默在一旁低头跪下,其他亲兵也不敢妄动。
  楚晏拢眉,无奈道:“不管是敌军还是我军,昨日看见我中箭的人都不少。若我龟缩不出,必然人心惶惶。”
  又道:“我今日不出去,明日蛮人也必要来叫阵探我虚实,诱我出阵,难道我还能继续不出去吗?”
  易棠躲在一边生闷气,沈意一个头磕下去就没起来。
  楚晏不得不冷了脸,指使其余的人,结果竟然也没喊动。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到底有多难看。
  “我还没死,你们便要抗命了吗?”
  话说到此处,沈意等人都不敢再违抗,生怕她真动了气。易棠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怒道:
  “就算明日他们来了,固守不出就行,为什么还要理他们!自北征以来,你两次大败敌军,现在撤军,谁也说不了什么,何必急于一时!”
  “你现在还这样年轻,还怕有生之年不能覆灭蛮人吗?”
  楚晏从床上下来,慢慢站直身体。她的动作很慢,语气却很坚定。
  “边关百姓苦蛮人久矣,如今好不容易能有机会,为何还要再等?”
  易棠还要再劝:“殿下!你……”
  “……已经快十年了,我不想等了。”楚晏看着她的眼睛,又一次开口,低声喃喃:“我不想再等了。”
  ……
  楚晏到底还是去巡了营,只不过没有换甲胄,而是在外面披了件薄薄的红色大氅。
  她的脸色实在太差,出门前,还特地去寻了些胭脂擦在脸上。如此一番折腾,总算让她看起来与往常无异了。
  她带着自己的亲卫营,像从前的很多次一样,一点一点地走过大营的每一个角落。
  士兵们也都习惯了她时不时的巡营。大多时候,他们都只是沉默而肃然地站着,如果实在受了重伤站不起来,便坐着、躺着,轻轻地点一点头。
  燕王不会计较士兵的无礼,寻常情况下,也不会主动与士兵交谈。
  但如果有何冤情,受了什么不公……只要向她陈情,便一定会得到公正的对待。
  偶尔,也会有在营中的老人与她说话,问她有没有吃饭,有没有受伤,燕王便沉默地点头或摇头,很少搭话。
  可今日,当一名士兵问起燕王的伤势时,她慢慢停了下来,点点头,道:
  “自我从军以来,我受过很多伤。但这有什么可怕的呢?是这些伤痕,指引我走到了现在,我会带着他们,一直向前走。”
  “难道你们不也是这样吗?”
  顿时一片应和之声。还有人满脸激动地跳起来,又因为伤势跌回去,引来周围人一阵善意的哄笑……
  楚晏在喧闹中离开,去往了下一个营地。在这里,有一个满脸迷茫的年轻人拦住了她,问:“王上,那些人……不也是我们的手足兄弟吗?我们为什么不救他们?”
  楚晏定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望着她,淡声问:“你是想屈辱地活着,还是光荣地死去?
  那人还没来得及回答,楚晏便提高了声音,说:“倘若你成了蛮人的俘虏,被他们裹挟着,不得不将刀刃对准昔日的同袍,你是想屈辱地活着,还是光荣地死去?”
  “我应捍卫我的荣耀!”
  楚晏颔首,微微仰头,看向所有朝这边望过来的士兵,语气镇定而沉重:“倘若你们拿不起刀了,你们身后的父母、姊妹、兄弟、子女,便都会成为蛮人的俘虏,成为被他们驱使的牛羊……”